《大明苏州——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社会风情》柯继承著古吴轩出版社出版
明代苏州人冯梦龙所编的情歌集《挂枝儿》中多处说到风筝,而且多与“断线”相联系。如《比方》:“比你做水花儿聚了还散,比你做蜘蛛网到处去衔,比你做锦揽儿与你暂时牵绊。比你做风筝儿线断了,比你做扁担儿担不起你不要担。就比你做正月半的花灯也,你也亮不上三五晚。”情歌中有风筝即有“断线”,固然反映了恋爱中人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心理,却也让我有了先入之见——在看到同是苏州人的顾禄撰《清嘉录》卷三《放断鹞》时,疑其关于“放断鹞”的解释可能有误。《清嘉录》是这样说的:“纸鸢,俗呼鹞子。春晴竞放,川原远近,摇曳百丝……清明后,东风谢令乃止,谓之放断鹞。”顾并引张元长(大复)《梅花草堂笔谈》记载说:春日放之,以春之风自下而上,纸鸢因之而起,故有“清明放断鹞”之谚。顾禄指“放断鹞”的意思,是清明过后,放风筝(鹞)活动即行停止,“断”者,止也。因为有情歌“断线风筝”的印象在,我初以为以“止”训“断”,可能是文人的陈陈相因、望文生义,何况“三月放个断线鹞”的民谚,并没有涉及“止”,因此“放断鹞”就是“放个断线风筝”。
直至看到柯继承先生新著《大明苏州——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社会风情》,才发现古人诚不我欺,“放断鹞”之“断”,确实是指“以清明日止”。仇绘《清明上河图》中,有孩童放风筝的场景,《大明苏州》就此展开叙述。柯著引了《清嘉录》的描述并作解释:“‘放断鹞’是说开春后到清明这段日子是放鹞子的时光,以后,苏州一带常常春雨绵绵,农活也多了,放鹞子的活动也就渐渐停止了。”这还不足以解答我的疑惑。柯著又说,清明后,麦苗开始分蘖,长茎,禁不起重压,不能再被踩踏,所以清明后不准许再放风筝。同时,春耕春种即将开始,人们将致力于农事,即使小孩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个时候再去放风筝,是要遭人诟病的。于是苏州有了这样一句谚语:“清明断鹞,乌龟放鹞。”乌龟,在吴语中是讥讽没有出息的人,也只有没有出息的人,在清明后还会去放鹞子。
后面又有“鹞”与“妖”音近,“断鹞”即“断妖(妖去病除)”云云。其实看到“清明断鹞,乌龟放鹞”这八个字,我已经完全接受“断”即“止”的说法了。这是民谚的独特功用,也是《大明苏州》条分缕析、翔实叙事的水磨功夫所致。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奠定了以长卷细描摹写都市风情的绘画范式,明清两代直接以《清明上河图》为名或借鉴这一范式的作品不少,仇绘《清明上河图》是其中的代表。而依柯著所说,仇绘数种中又以辛丑本最得专家认可,以为其真正代表了仇英的绘画水准,其他则是典型的“苏州片”作品。柯著以辛丑本为样本,以切片的形式,借助丰富的历史文献,对全图作了细致入微而又切中肯綮的解读,前说“放断鹞”就是典型一例。具体而言,作为一部试图“探寻《清明上河图》的秘密”,进而再现 “明代苏州的盛世华影”“繁荣纷杂的王朝历史”的著述,《大明苏州》有着以下几个特色:
一是体例高明。著者不是在美术史框架下对《清明上河图》展开讨论,而是紧扣社会风情,在民俗史、文化史的演进格局中,以场景再现的形式,还原明代苏州的生活细节。全书从长卷起首即灵岩山、天平山写起,将全图分为54个主题,164个细节图,包括农事、商业、教育、艺术、娱乐等板块,基本上涵盖了“苏式”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切片式做法的最大好处,是姿态低、切入点小,可以写得生动仔细而且深入透彻。如中国旧时婚礼有用雁的传统,因雁不易得,后改为用鹅替代。仇绘《清明上河图》有短衣者抱鹅行走的画面,因长卷右首有迎亲队伍,有研究者以为“抱鹅”是“奠雁”“执雁”的替代。柯著以为此种猜测比较牵强——如果是执雁之礼,应当规矩地待在迎亲队伍里,哪有手抱一鹅(而非一对)远远地走在迎亲队伍前面 (中间相隔了春戏台、观音庙、大片农田、高官下船登岸等场景)的道理?而且,“执礼”又岂能是随便的短衣打扮?接下来,作者由杨循吉《苏州府纂修识略》等记载,讲述了明代阊门闹市区一个抱鹅行卖引发命案的故事,进而得出此处“抱鹅”与婚礼无关,而是为了“行卖”的结论。这就是着重某一点而往深处探究的妙处,而众多节点联缀起来,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特定时期(明代)特定场域(苏州)的宏观生活场景。
二是文献丰富。传统绘画有两个特点,一是图侧重写真、实用,二是画注重艺术表达。仇英是名画家,明确标示为“图”的《清明上河图》,可谓兼具写真与艺术表达的双重性。《大明苏州》的写作初衷是回到历史现场,因而主要着力点不是艺术剖析,而是实景再现。作者借助大量的历史文献,通过不同文献的相互验证,一步步达成了这一目标。如长卷内城段水城门内,有“四匹骏马徜徉于春水古柳下”。苏州城内可以放马吗?作者借助城市变迁文献,查得明代苏州城内确有空地,且足以放养马匹。又通过检索《明史·兵志》等得知,朱元璋称帝后,规定不仅官家军方养马,民间也要养“官马”。既然如此,苏州内城出现马匹,也就不足为奇了。除了正史,《大明苏州》还广泛地从《坚瓠集》《三才图会》《清嘉录》《利玛窦中国札记》等相同相近时期的小说、戏剧、笔记、类书、绘画等文献中,搜求材料,以与长卷画面相互印证,相得益彰。
三是融通博洽。《大明苏州》注重文献考索,但又不拘泥于文献,而是同样看重常识与体验,着眼过去与当下的联系,这也使得全书具有了融通博洽的特色。历史本来就是流动的风景。如叙述鱼鹰(鸬鹚)一节,作者一直说到了21世纪初的苏州,云其时在城南运河宝带桥、澹台河附近,还能见到鱼鹰捕鱼的情景,“目前在苏州,只有吴江区或吴中区的河湖中还能见到了”。这种入而能出、衔接古今的写法,使得全书文字摇曳多姿,格外好看。本文前说“清明断鹞,乌龟放鹞”的民谚,亦是“好看”的注脚。
《大明苏州》的特色不只以上三点,全书鲜明的为吴文化寻根续脉的使命意识,不满足于人云亦云、着意正本溯源的问题导向,以及质朴雅致的语言风格,都无不让人印象深刻。使命意识尤可一说。与《清明上河图》性质相近、托名仇英的还有一幅长卷,曰《南图繁会图》,描绘的是明代南都金陵城的风物人情。可惜迄今为止,关于 《繁会图》只有区区几篇论文。其实,借助常用书如《万历野获编》《客座赘语》《金陵琐事》,以及各种志书的记载,专家尤其是南京本土文史学者已经可以对其展开详细的研究。为何乏人问津?原因不外三种,一是不知做此事的价值,二是不具备做此事的能力,三是对地方或曰传统文化的日益荒漠化缺少切肤之痛。归根结底,还是缺少使命意识。
从专业角度说,《大明苏州》当然有可以进一步提升完善之处。如全书应该附有相对完整的参考文献目录,对几种托名仇英的《清明上河图》应该作一个简要的介绍与对比,书末应该有一个总论式的收结。但是相对于已经取得的成绩,这些不足,私以为可忽略不计。
作者:周玉波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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