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沈轶伦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向来知道沈轶伦备具让受访者安心托出心底衷曲的特殊气场。两年多来,沈轶伦在《解放日报》上开设的栏目“知沪”给我多次震颤,这些深埋的故事、画面、记忆断片,裹挟着秘密的气息,发出心脏跳动的声音。每一篇于话语秘境中显象而出的局部上海,都脱离了我们惯常的想象。现在,它们结集成了这一本《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
2015年2月23日,我和沈轶伦第一次聊天。有这么清晰的记忆,是因为那天的微信对话我一直没有删。不过,我们认识的方式却相当古典,我是主动求友的一方。当我越来越多地在朋友圈里读到“依时”这个公号的文章,屡次被她笔下的城、人、事所打动,更欣赏她那份对上海既迷恋又客观、既老成又纯真的心境,便忍不住给她的公号留言了。她的回应也来得很快。我们几乎是迅速交换了大量基本情况,发现若干小块的交集——我们同龄;我们当时分属上海两家主流报纸;我们的父辈有一些相近的经历;我们都对作为手工业的非虚构写作抱有一些希冀与热情。区别是,她的专注、扎实和勤勉令我望尘莫及。
大报记者经常要东奔西跑,我曾问过她都是在什么时间写作,回答是每周六保洁阿姨来她家清扫时的三小时——犹如一场场限时竞赛,“依时”公号上那些迷人、深邃、富于历史气息的文章,都是在搓抹布的水流声、清洁剂的擦拭中一口气完成的。
应该这么说:在每周那三个小时的写作之前,沈轶伦已经思考、推演了许久。之前作为时政记者的她有机会见到许多“各界名人”,采访聊开去,总有不少意外动人的“边角料”,换作别人,或引为谈资或扭头便忘,而她则深藏于心,像童话《小皮匠》中那两个在半夜飞来穿针引线的小仙子,又像一个擅于别出心裁的珠宝商,揣想着为这些故事寻找最合适的体裁篇幅与镶嵌方式,使它们成为自己庞大写作计划中坚硬而璀璨的构成。
一般说来,媒体人左手美文右手新闻,都能写几笔,也都有很不错的见闻与素材,但媒体人的写作要向更高标的文学作品迈进殊为不易,行业的优势甚至会成为拖累。沈轶伦从一开始就抛却了报纸写作陈旧的范式与俗常的表达,她伸展极限,意图雕刻不朽,在冰山涌动中瞄准并且心无旁鹜。
现在想起来,我和她认识的时候,恰好在变局的前夕。彼时,由于多种原因,国内传媒行业经历了行业报、都市报的盛极而衰,许多以深度报道闻名的媒体人出走;即使是在以往来说人员十分稳定的体制内“大报”里,也开始出现年轻人才待不长的迹象。与此同时,纸媒主动App化,以深度、广度和专业度抢回人们手机里的失地,比以往更需要守正出新的表达。沈轶伦的才华浮出水面,恰逢其时。当“依时”公号里精妙的人文地理故事累积到了几十篇(如今已上百),她获得了操盘每周一整个报纸版面的机会。
“2015年 3月,我在《解放日报》开始负责一个新栏目,起初叫‘地理’后来改为‘知沪’(在上海观察 App上的栏目名字是‘海上记忆’)……”在《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序中,她写道:“人在城市空间内的行动与记忆,构成了立体的城市文化与历史。因此在酝酿栏目伊始我就定下了‘一人’+‘一地’的模式——采访一位上海知名人士,让他或她讲述上海对其而言最有意义的地方,再将这段个人史,放在城市发展的背景中娓娓道来。”
她写童年的赵丽宏置身于河流的诱惑中,经过四川路桥时,少年会换成仰泳,能看见上海邮政大楼绿色楼顶上那一组希腊神话人物青铜雕像。“能看清这些雕像的脸,深邃面宠神秘安静地俯瞰人间,他总觉得那眼神里含着期待也藏着哀怨。”她写画家戴敦邦儿时所居的南文德里是一条“无甚名气的小弄堂”,却可翻墙进入刘海粟创办的美专校舍,看见遍地各种洋人石膏像而瞠目结舌,又可在弄堂口的棺材铺里迷恋观看绘画师傅“用金漆在棺材上描绘出各种图案”,连校门口为逝者画肖像的铺子也成为他整天出没之所。那呼之欲出、生气勃勃的民间!
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沈轶伦坚定地用《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这个书名。城市是墙的迷宫和海洋,上海的无数道墙就是上海城市历史最广泛、最丰富也是最沉默的见证者,读这本书中50位各界名人记忆深处的上海,你不能不承认,上海确实就是这样一种异数:它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流淌着不同来源的文化风尚,它的墙缝里夹藏着各个时代层垒下的暗语与传说;它大开大阖,日新月异,时髦,并且定义了时髦——“时髦不是人云亦云,流行什么穿什么的,那都是大路货,时髦就是要别具一格”(沈轶伦采访关紫兰女儿梁雅雯时得到的语录),可同时,又从水泥地和柏油路面下稀薄的泥土里生出彷徨乡愁,从俯瞰街市与河流的半空中投下“含着期待也藏着哀怨”的眼神。沈轶伦让这座城市不断地翻新,又不断地合理。
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它们也许会表扬一句:这个妹妹写得不错。我期盼沈轶伦在“依时”公号上写的上百篇人物故事也能尽快结集成书,让人们看到一个独具个性的上海新作家。
作者:吴越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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