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上)谭嗣同、杨锐、林旭;(下)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
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慷慨就义,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1898年9月28日)。午后,刑部主事兼山东主稿唐烜方与同僚闲话,军机处派员送来专片,秋审处满汉提调惊惶入堂,唤书吏速出。很快,军机大臣刚毅到部,谕旨下,刘光第、杨锐、谭嗣同、林旭、康广仁、杨深秀六人即行处斩,刚毅监斩,步军统领在前门、顺治门一带戒严。刑部传齐五城司坊官,从南北监所押六人缚讫,跪听上谕毕,即押赴刑场。唐烜在场目睹,当日日记中记下这一过程。
唐烜(1855-1917后),字照青,号留庵,直隶盐山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分派刑部任职,任主事,充主稿,即以熟悉部务分管山东之文牍,属于刑部中层官员。称他为狱吏,仅就主刑狱之官吏言,有些委屈他。清末官员中,他是谨小慎微的一位,自述“自知浅学,夙夜恐惧,兢兢自持,然未尝私谒一面,妄干一人,随班逐队,旅进旅退”,要在官场春风得意,必无希望,但小心不犯错,积以年资,也能晋迁。
唐烜很勤奋,能诗文,每天坚持记日记,所见所闻,所读所感,都留下笔墨。他从六君子入狱当天就加记录,说与杨深秀为己丑同年,且曾同学于张肖庵门下,再为刑部同事,交往颇深。他称杨为“山右才子,素讲汉学,著述颇多”,对阑入康党,“殊所不解”,充满惋惜。刘光第登第比唐烜晚三年,但在刑部分司广西,也算曾同事。他认为杨“性情迂执”,刘“性尤孤僻”,是误入歧途之原因。
六君子遇难次日,曾为唐、杨座师的张肖庵到唐家中见面,次日他回谒而不遇,是否有对杨的愍惜,不得其详。此后他照常上班应酬,但内心之不平静在在多见。他天天读邸抄,关注朝中人事变化,又将同僚朋友间谈论所及,风闻所得,记入日记。他称康有为为康逆,林旭为林逆,谭嗣同为谭逆,记他们有400多人为死友,倡“保中国不保大清”说,自剪辫发,久蓄以夷变夏之志。他在事变后10日,晤王兰亭谈康党始末,有关林旭拟召董军门,谭嗣同夜扣袁世凯,以及袁夜至颐和园告变,基本符合后世学者揭发的真相。他所记头绪纷繁,有些属游谈,如谓张荫桓行至涿州赐死之类。对康党拟袭颐和园不利于太后,唐烜当时所得消息是大逆的主要罪名,此后康、梁在海外倡保皇,否认很坚决,晚近毕永年留在日本军部之证词发表,知确有其事,唯策划未周密而已。
唐烜日记中最有价值部分,是他因刑部任职的缘故,得由狱内役卒抄出诸人在狱之诗作。他录同司朱君云:“谭逆嗣同被逮后,诗云:‘望门投宿邻张俭,忍死须臾待树根。吾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前两句似有所指,盖谓其同党中有惧罪逃窜,或冀望外援者而言,末句当指其奴仆中,有与之同心者。然崛强鸷忍之概,溢于廿八字中。”此诗录于谭殉难后11天,为刑部同官所见本。唐深于诗,所解大体不误。据前引毕永年所述,变法事败,谭已遁入日使馆,出而归居所,取平生文稿交梁启超代付梓,复出而待捕,死志甚决。其诗后出有多种文本,因唐烜所存,知梁启超所录大体不误。
又录杨深秀新年自题春联云:“家散千金酬士死,身留一剑报君恩。”杨自云“伸纸濡笔,竟苦索不得”,无意成此一联,唐视为语谶。今日读来未尝不是以死报国之志。杨在狱中作七律三首,最后一首为临刑之晨以香火画壁成诗,“观诗中词意,皆以直言敢谏、御侮破敌为言”。唐烜虽未抄录,他书有所保存,有“久拚生死一毛轻,臣罪偏由积毁成”、“缧绁到头真不怨,未知谁复请长缨”之句,真是豪气干云,报国情尽。唐烜记为六君子收尸敛葬者为提牢乔茂轩,也比俗传之大刀王五更为可靠。
唐烜这样的官员,相信是清末官僚中常见的一员。早习举业,登第入仕,思想循默,谨守分际。国情之内忧外患是了解的,偶然也有危机感,并不想有大的变化。新政实行,他看到“一切改用新法,力革旧制”,认为暂废武举之议“详明痛快”,对“裁冗兵改用洋操,废时文改试时务”,也并不反对。对朝中维新、守旧两派激烈交锋,则多持观望态度。他多次在日记中谈到对康有为的态度,对康之大言狂妄,则多加显斥;对康之不次进用,颇不以为然。他也有一些主张变法的朋友,所见似更赞同冯桂芬《校邠庐抗议》所揭采西学、制洋器,以中国纲常名教为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因而所记所述,并不拘瞀迂腐。他之所述,大约能代表许多通明事理但不主张剧变者的立场。现实让他历经磨难,不能不随着时代蹒跚前行。他在戊戌次年遭遇家忧,复遭纤人交构。庚子国变,在炮火中躲伏60日,国祸家难,皆所经历。此后虽仍上班如仪,思想不能不逐渐变化。接触西学,参与议宪,光绪三十二年起任职大理院,任刑科正审官。入民国,仍任职大理院。
唐烜有诗集《虞渊集》,作于入民国后,自叙称“感清亡而作”,谓“清之亡也,主无失德,臣非不道,徒以三十年间,国统再绝,女主倦勤,公族荒嬉,外有强邻,内多伏莽,一夫夜呼,九土崩裂,首尾百日,大命以倾”。他的立场,既不同于遗老,也不理解革命,但经历了社会剧变,感到了机会之失去与国家之危机。对经历的事件,也有了全新的认识。《戊戌纪事八十韵》,重新写到六君子之临刑姿态:“跪听宣读毕,臣当伏斧踬。林君最年少,含笑口微吷。谭子气未降,余怒冲冠发。二杨默无言,俯仰但蹙额。刘子本讷人,忽发大声诘。何时定爰书,何人为告密。朝无来俊臣,安得反是实。抗辩语未终,群隶竟牵捽。但闻官人言,汝去不得活。相将赴西市,生死此决绝。扬扬如平常,目送肠内热。”“引领就白刃,夏侯色可匹。携手入黄泉,夕阳照碧血。”这里所述,已是入民国的见解,不再是大清循吏的立场。他说仅在刑部大堂目送六人赴刑,并说所知细节为“吏人讫事返,流涕向我言”,没有虚构,只是有当年不便言者。
▲《唐烜日记》赵阳阳、马梅玉整理凤凰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张剑、徐雁平、彭国忠等几位比我年轻的学者,策划整理《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由凤凰出版社已出版四辑,每辑十多种,尤以清季民初中下层人士的日记、书信为大宗,大则可见社会之剧变,小则可知齐民生活之一般。我虽不治近代,但喜读异书,其间即多有喜欢者。真很佩服主事者与出版社的魄力。今年适戊戌百廿年,述此以为纪念。
作者:陈尚君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薛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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