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版
傅璇琮先生主持编纂 《唐人选唐诗新编》,出版了两个版本,即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7月版和中华书局2014年11月版。我是这一著作之参与者,不具备写书评之资格,但有关此书之成书过程、学术价值以及存在问题,又觉有必要给学者与读者作必要的说明。
明代中叶因前后七子之倡导,宗唐风气鼎盛,各种唐诗选本不断问世。最权威的当然是唐人自己的选本。最早出现佚名编《唐人选唐诗六种》,包括元结《箧中集》、芮挺章《国秀集》、殷璠《河岳英灵集》、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佚名 《搜玉小集》和姚合 《极玄集》,有嘉靖刻本。明末毛晋编《唐人选唐诗八种》,增加令狐楚《御览诗》和韦縠《才调集》,有崇祯元年(1628)汲古阁刻本。
入清,王士禛编选《十种唐诗选》,除毛刻八种的再作遴选外,增加《又玄集选》和《唐文粹诗选》十种,有康熙刻本。其中《又玄集选》所据为伪本,《唐文粹》为北宋姚铉编。王氏为诗坛领袖,所编影响很大,虽不称唐人选唐诗,而以唐选为主。1958年12月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集印《唐人选唐诗十种》,除毛氏八种外,增加罗振玉据敦煌文本编刻的《唐写本唐人选唐诗》和传归不久的日本昌平坂学问所刻韦庄《又玄集》二种。此后曾多次印行,影响较大。
傅璇琮先生拟重新编定唐人选唐诗,最初设想,1990年春在常熟虞山宾馆开《全唐五代诗》工作会议期间,与我谈及。他告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委托编一套《唐诗研究集成》,他有一些初步设想,也征求我的意见。谈了许多,后来确定的有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佟培基《全唐诗重出误收考》、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唐人选唐诗新编》之得成立,一是鉴于《十种》中部分选本版本不佳,二是可以有新的文本补入。当时学术著作出版极其困难,课题立项更谈不上,但凡出版社约稿,出版有保证,学者都乐于从命。历时五六年,这套书方问世。
《新编》剔除了《十种》所收《唐写本唐人选唐诗》。罗振玉当年刊布,是依据伯希和提供的法藏敦煌写本,一时矜为秘宝。敦煌文本全部刊布,知此卷即P.2567号写本,后半可接P.2552号写本,属唐诗写本,类似写本在敦煌文本中很多,与选本有别。《新编》1996年本增加了四种选本,即崔融《珠英集》、佚名《翰林学士集》、殷璠《丹阳集》和李康成《玉台后咏》。《珠英集》由中华书局编辑(当时,现总经理)徐俊先生整理,后三种由我执笔。《珠英集》五卷是崔融于武后末年编纂 《三教珠英》时,编选同僚26人诗作而成,敦煌文书中存 P.3771、S.2717两个文本,为原书卷四、卷五之残本,存13位作者诗近50首,多存佚诗,特别珍贵。《翰林学士集》为日本尾张国真福寺存唐写卷,今存名古屋真福寺。清末由贵阳陈田影写刊布。其内容为太宗君臣之唱和诗,存51首,《全唐诗》仅收12首。书名为后人所题,日本学者对原集名有许多推测,我则认为即许敬宗集之残帙。殷璠是盛唐最有名的诗选家,今知先后编选过 《丹阳集》《荆扬挺秀集》和 《河岳英灵集》三部选本,仅《河岳英灵集》存。宋人编《吟窗杂录》存有《丹阳集》的部分残文,可以展示该集的部分面貌,知道该集仅选润州十八人诗作,约成于开元末,以强调风骨为宗旨。《玉台后咏》是徐陵《玉台新咏》的续书,选录梁陈至盛唐209人诗670首。我广稽群书,得71人诗106首(2014版增补数),也算很难得了。
《新编》对《十种》保存各集,在底本遴选和版本校勘方面,都尽了努力。《河岳英灵集》和《中兴间气集》,《十种》皆据《四部丛刊》影印明刻本,缺误很严重,虽附何义门校记,但阅读不便。《新编》之《河岳英灵集》用贵州独山莫氏藏宋刻二卷本,可纠正后世妄分为三卷以附会三品论诗说,录诗文本也更为准确。《中兴间气集》用近代武进费氏影宋本,也比明刊为优。特别需要说到的是,姚合《极玄集》以往通行的是明刊二卷本,每位诗人下皆有小传,以往认为亦出姚合手笔。当年傅先生委托我代校上海图书馆藏汲古阁影写宋刊一卷本,发现全无小传,收诗与明刊也有所不同。我认为小传为后人增写,不是唐代文字,告诉傅先生,幸为他所采纳。
▲中华书局版《唐人选唐诗新编》
《新编》2014年新本,与 1996年本比较,除各集略有增补增校外,新增加了三种文本,收书达到了16种。新增三书是:一、蔡省风编《瑶台新咏集》,宋人著录此集收 “唐世能诗妇人李季兰至程长文二十三人题咏一百十五首”,俄藏敦煌文书发现残本,存李季兰、元淳、张夫人、崔仲容四人诗 23首,应为该集之卷首部分。这是唐代唯一专选女性诗歌的选本,至可珍惜。二、《元和三舍人集》,收中唐令狐楚、王涯、张仲素三人五七言绝句119首,所据为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抄本。三、褚藏言《窦氏联珠集》,收中唐窦常、窦牟、窦群、窦庠、窦巩兄弟五人诗,每人各 20首,总为 100首,另附唱和诸人诗。
《新编》对研究唐代诗学的意义显而易见,这里不讨论。傅先生在《增订本序》中已经说到,《窦氏联珠集》《元和三舍人集》有合集的性质,有些则是酬唱集(如《翰林学士集》),但从提供文献来说,则有必要。《元和三舍人集》早在1994年就做好了,初版未收。但国内孤本,确实有介绍的价值。据我分析,此书即《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之《翰林歌词》,是三人同任学士时的职务作品。遗憾的是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本未获参校。《窦氏联珠集》则是唐代唯一存世的家集,五人各收诗 20首,确是选本。《瑶台新咏集》由徐俊先生整理,仅据敦煌文本,我则比较倾向认为《又玄集》卷下和《吟窗杂录》卷三○《古今才妇》所录李季兰至程长文诸人诗,皆出自该集,详见《文史知识》2017年10期刊拙文《〈瑶池新咏〉所见唐代女才子的感情世界》。至于《翰林学士集》,从一般来说是总集,在我之判断则属于别集,因此才能解释该集目录以太宗诗附收于许敬宗诗下的体例。
学术研究是一项需要不断摸索前进的工作,学者虽年资早晚有别,地位高下不同,凡所见有异,应心平气和地讨论分析,求同存异。傅先生长期倡导这种学术态度,我曾追随逾 30年,做过许多文献编写的工作,合作都愉快。学术问题见解有异,当面告知或形诸公开文字,都无妨友谊,对此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傅先生辞世已两年多,述此以为纪念。
作者:陈尚君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薛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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