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爱西湖,原因就在这里。岳飞、牛皋、于谦、张煌言、秋瑾……我看到的不是坟,不是鬼。他们是不灭的存在,是崇高理想和献身精神的化身。西湖是和这样的人、这样的精神结合在一起的,它不仅美丽,而且光辉。
——巴金《西湖》
周立民兄打算重版《随想录绘本》,征询我的意见。我自然没有异议,怎么会有异议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有异议的。只是乍一听有点恍惚,当初做这本书似乎还是近在眼前的事,缘起、过程的种种细节新鲜如昨日,怎么就要重版了呢?翻翻版权页,居然十多年已经悄悄溜过去了。
▲《随想录绘本》
《随想录绘本》面世之初,我曾接受采访,有一个问题是:做这个绘本是否受到几米的影响?那时几米绘本《森林唱游》《向左走,向右走》等登陆不久,绘本被很多人视作新鲜事物,一下子大热,圈得粉丝无数。
绘本能算新事物吗?当然不算。绘本非但不是新事物,还是“老古董”。明代,雕版术成熟,套印术出现,多色彩印成为现实,插图时兴了,不在童书、小说书、戏曲唱本,甚至方志、地理等书籍里加些插图,明人会技痒。绘本也出现了,有叙事的故事书,还有诗配画或纯图画的画谱、笺谱,名画家参与其中,画工、雕工、印工都达到很高水准。明时领先于世界的绘本,可谓精彩纷呈。
在我们的生活中,绘本一直没有缺席。曾经遍布城乡的黑白线描连环画不就是绘本吗?从《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到《封神演义》《济公》,到《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山乡巨变》《艳阳天》……数都数不过来啊。乒乓球因其普及而被称为国球,其实乒乓球的普及程度哪里及得上连环画呢?可以说,在我国,古今中外的名著都是借了连环画的东风而得以广泛传播的。因读了连环画而吊起了兴致,再去读原著的人,数量很不少。而对名著的了解一辈子停留在连环画上的人,假如统计一下,其数量恐怕也会很惊人。我有时候想,连环画倒是应该被称为“国画”的。
▲《随想录绘本》内页插图
受限于经济水平和印刷水平,以前彩绘本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早在上世纪50年代上半叶,我还是一名学龄前儿童,最让我开心的礼物不是玩具而是彩绘本。彩绘本带给我很多惊喜和乐趣。本土的《大闹天宫》《聊斋》之类自不必说,引进版的异样画风、出奇画面尤其令我过目难忘,如安徒生童话绘本 《笨汉汉斯》、捷克斯洛伐克的 《国王长着长长的驴子耳朵》……至今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了。绘本滋养了我,对于我,它是“润物细无声”的。
“绘本”在书籍大家庭里自有它的独特功能,它的创作自成规律,不了解这一点,以为有图就可称“绘本”,是很误人的。唯有了解了,才会去研究,研究之后,才可能去拓展。海外对叙事绘本有相当成熟的总结和研究。那些宝贵经验我们也不是没有,只是散落各处,需要睁大眼睛去关注,去探索研究。
好绘本让人难忘,好诗也让人难忘。唐人杜牧写过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自此之后,动动笔头的人似乎都喜欢随手来一句“十年一梦”。用语虽然相同,但各人笔下的梦却是有轻重之分、云泥之别的。
《十年一梦》是巴老《随想录》中的一篇。我读《随想录》,读时不断走神。不是书不抓人,而是太抓人。读着读着我就从《随想录》里跳回到十年现实中去,随即又从十年现实跳进讲真话、诉肺腑、滚烫的《随想录》里去。如此这般,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一次次叫我这个不轻易泪下的人鼻酸眼热。
从《随想录》里,“我看到好些熟人,也看到了我自己”“一百五十篇长短文章全是小人物的喜怒哀乐”(《随想录》)。这不仅是巴老“感受最深的事情”,也是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不能忘记的事情,无法忘记的事情。从《随想录》里,我看到生命开花,是顽强的生命之花。
写《随想录》时,巴老已入老境,疾病缠身。病中老人花费足足8年时间艰难写成的 《随想录》,煌煌40万字。写得太不容易,通读也不容易。在贪图快捷、贪图轻松的当下,想生出一个通读的念头,也大不易。
何不借用绘本的好处呢?精选警句配图,以图为阅读前之“诱饵”,阅读时之助兴。《随想录绘本》由此而来。当然,这个读起来不免沉重的绘本,与叙述好玩故事的常见绘本很不相同,也与常见的小清新、小忧伤的绘本很不相同。它是现实版的荒诞,现实版的魔幻,现实版的真实。
我一直忘不了初次拜访巴老的情景:小林开启了武康路的门,我随她进去,尚未进楼,通过门洞,看见巴老已坐在他的小写字台前。逆光,巴老已然全白的头发变透明了,成了一圈银白的光芒。
永远定格了,这个富于象征性的画面。
把《随想录》做成绘本,或许能比《随想录》原著多一些读者,或许会让一些读者读后萌生去读一读原著的愿望。所以,尽管作于十多年前的《随想录绘本》有许多不足、许多遗憾,能再版,我还是很高兴,很欣慰。新版没有用初版的线装本样式,这样印数可以多一些,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读者看到它,读读它。
作者:戴逸如
编辑:薛伟平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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