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康戏剧评论与剧作选》李惠康著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戴平
李惠康先生的戏剧评论和剧作的成果,经过他自己精选,集结成册出版,三十五万字,是上海戏剧家协会和上海艺术研究所联合做的又一件大好事。纵观他的一辈子,主要只做了一件事:看越剧、评越剧、写越剧,为越剧的繁盛、健康发展,努力了近六十年。搞戏剧评论这一行的,像他那么专一、那么全神贯注者,在上海,并不多见。
他对越剧的爱之深,情之切,犹如贾宝玉之爱林黛玉,一往情深,终生不渝。他中学毕业时自动放弃了免试保送清华大学,自行报考复旦大学中文系,又为求学更切近诗歌和戏剧文学,再舍复旦而进上戏的戏曲创作班。上戏毕业后,进了名不见经传的飞鸣越剧团当编剧,从二十出头到如今八十一岁,一辈子和越剧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研究越剧,史论结合,理论与创作实践结合。他为越剧从上海、浙江走向全国而欢欣鼓舞,为越剧取得的每一个新成果而推波助澜;也为越剧复兴缺少元气而苦恼不已,为越剧年复一年地寄生于“三老”(老剧目、老观众、老演员)而忧虑万分。
1992年,李惠康先生在纪念上海越剧改革五十周年研讨会上作过一个发言,谈到上海越剧要从历史的反思中振作起来,谈到解放前知识分子介入越剧改革,使剧目含有“新文艺的灵魂”时,袁雪芬作了一段插话:“惠康同志,那时候,我们都尊称他们为先生呢!”这说明,越剧要重新走向辉煌,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帮助。这本《李惠康戏剧评论与剧作选》,集中展示了建国后一位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对越剧深入研究、真诚帮助的成果。
书的第一部分是评论篇,这二十二篇文章,大都切中了越剧界存在的弊端,敢于提出问题。他在1990年写的《重塑越剧在上海的形象》一文中指出:“老演员多演老剧目,老剧目招徕的多是老观众。这种老演员、老剧目、老观众的‘三老’,就形成了八十年代上海越剧舞台面貌的基本特征,那就是‘老化’。”此文发表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江、浙、沪、京等地戏曲界、新闻界的关注,上海媒体特辟专栏讨论。是年6月,浙江、上海艺术研究所和越剧界联合举行为期四天的“越剧现状和对策”研讨会,一百余人参加,袁雪芬院长直言不讳“越剧面临危机”。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刘厚生认为,演员素质事关戏曲事业的存亡。他写文章指出:“李惠康的文章……意义不仅在越剧,全国很多大的剧种,如京剧、川剧、豫剧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老化、复旧、不团结等问题。你们的讨论很重要,我要把这次讨论介绍到北京,以引起全国的关注。”李惠康对于越剧的“忧患意识”、责任心和使命感,使他的逆耳忠言成为针砭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越剧界问题的透视镜、解剖刀。上海越剧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再度复兴,一批新的优秀剧目和优秀演员的涌现,这次大讨论功不可没。戏剧评论推动出戏出人,这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李惠康对越剧的研究,分量最重的,我以为是书中第二部分对于越剧各位名家和流派的研究。他是真正懂行的越剧专家。他从姚水娟谈到马樟花,从尹桂芳、傅全香、徐玉兰谈到王文娟、吕瑞英、陆锦花、金采风、张云霞,从方亚芬、单仰萍谈到萧雅,知人论戏,逐一述评;各家流派,既述又评,从唱腔谈到表演,从做戏谈到做人,非常准确深入。如他总结尹桂芳表演艺术是“华彩神韵自天成”:“尹桂芳的舞台艺术,就是升华艺术。因此,她在舞台上现身说法地塑造《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西厢记》中的张生、《沙漠王子》中的罗兰王子、《盘妻索妻》中的梁玉书、《何文秀》中的何文秀和《玉蜻蜓》中的申贵升与徐元宰等等人物形象,她唱腔的声华情采,同她的手、眼、身、法、步表演程式和生活化细节动作等,不仅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的,给人以和谐美和整体美的享受;而且常演常新,从不凝固,以致同一出戏的每一次演出都能给人以鲜活的感受,美妙的发现和甜蜜的回味。”这段文字,若没有对尹桂芳的舞台艺术魅力和越剧“十生九尹”现象作过深入的研究,是写不出来的。
李惠康对傅全香表演艺术的三次自我超越的分析,对傅派唱腔的艺术特色的分析,也很见功力。他认为,傅全香是纵深继承了越剧优秀传统,横向借鉴京、昆、绍和评弹、歌曲等艺术精华,自成“新潮”的一派。傅全香开创了真假嗓结合唱越剧的方法,不仅拓宽了演唱的领域,而且以唱腔的多变丰富了声情的感染力和表现力,演唱特色在于“运实于虚的抒情性和由虚返实的爆发力,两者浑然一体”,以及“动则鼎沸”的宣叙与“静则奇沉”的咏叹合成的命运交响。因此,傅派个性突出,特征显著,具有特强的不可替代性和变异性。这种对傅派唱腔的分析,十分熨帖精到、鞭辟入里。
他为吕瑞英的流派艺术写了六篇文章,提出“诗化了的吕派艺术”观点,赞扬了吕瑞英这位出类拔萃的“小字辈”。他引领读者赏析吕瑞英饰演的《西厢记》中的活红娘、《打金枝》中的公主、《穆桂英挂帅》中的穆桂英、《凄凉辽宫月》中的萧皇后等不同形象,赞赏她的激情、灵性和风采,李惠康的分析细致入微,文情并茂。他赞美吕派唱腔“甜美而昂扬,清新又向上,就是与众不同之处”。他还为解读吕瑞英提供了一把钥匙:“吕瑞英之所以成为吕瑞英,正是她装满新时代的思想感情,在越剧舞台上致力于适时应变,革故鼎新,从而也造就了她的唱腔色彩华丽似云蒸霞蔚,艺术基调清新如旭日东升……一反过去旧时代凄风苦雨的伤感,给人以新社会春暖花开的欢愉。”
李惠康研究越剧,不是嘴上说戏、纸上谈戏,他既是教练员,又是运动员;既写评论,又当编剧。他在2002年创作的《状元未了情》,为萧雅越剧工作室出色地完成了一台“打炮戏”,2003年荣获由文化部艺术司和中国剧协颁发的“剧目金奖”和“编剧一等奖”等十二项大奖,也圆了他创作越剧剧本的“未了情”。这样的在越剧理论研究和创作领域“双栖”并有所成就者,实在是为数不多的。
上海越剧界,乃至整个戏剧界,不仅需要更多的表、导演舞台艺术家,同样需要像李惠康这样的评论家和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