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中晚期青铜礼器遂公盨,其内底的铭文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也最为详实的关于大禹治水神话的文字记录。
西周中晚期青铜礼器遂公盨,其内底的铭文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也最为详实的关于大禹治水神话的文字记录。
夏禹像(选自明代重刻本《历代古人像赞》)
伯鲧治水图(资料图片)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毕旭玲及其部分神话、民俗学相关著作。袁婧报
西周中晚期青铜礼器遂公盨,其内底的铭文(右图)是目前所知年代最早也最为详实的关于大禹治水神话的文字记录。
■毕旭玲
上古神话是产生于原始社会的神圣叙事,是在原始先民尚不能把自己与自然界截然分开的情况下“创造”出来的。神话对原始先民来说,不是幻想,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上古神话具有两种基本功能:记录功能与解释功能。一方面,先民借助神话记录他们观察到的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重大变化,记录他们身边重要的人物、奇特的动植物以及重大变化;另一方面,先民借助神话解释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物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民俗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等对上古神话的研究主要基于上述两种基本功能。
鲧、禹是中国上古神话的重要人物,他们的神话也是上古神话中的重量级神话。从鲧神话、禹神话到大禹治水神话的几番组合与解构,虽因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的变化而引发,却是上古神话有机体进化的典型表现。
鲧的神话:海洋神话中的造地神话
鲧的神话是鲧、禹神话中最早产生的部分。古籍对鲧神话的记述常以“昔”字开头,如:“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国语·晋语八》)“昔”的甲骨文字形是“(见图1)”或“(见图2)”,由“日”与“水”构成。有学者认为这样的字形取义于洪水之日,代表了古人不忘洪水之灾。事实上,旧石器时代与新石器时代交替时期确曾发生过一次全球性的大洪水。地理学家指出,距今约一万二千年前,地球最后一次冰期临近结束,全球开始变暖。随着冰川大量融化,各大洋水量猛增,海洋变得越来越深,大量陆地被淹没,很多原始人因此丧命。民俗学家在研究世界各地不同民族关于本民族文明起源的神话后,发现古老民族的早期神话普遍述及远古时期人类曾经历的大洪水,比如《圣经·创世纪》中的“诺亚方舟”。鲧的神话就是诞生在大洪水的背景下,《山海经·海内经》所记录的鲧神话这样开始:洪水滔天……
洪水退去后,露出大片陆地。原始先民相信:这些供人类生息繁衍的土地是天神鲧降到人间后创造出来的。不少古籍记录了鲧盗天帝的息壤以堵塞洪水的情节。《山海经·海内经》说:“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息壤即生生不息之土壤,是天帝的宝物之一。在海洋灾难引发的洪水吞没人类生存的大片陆地之后,鲧偷盗了息壤,在一片汪洋之中创造出土地。但鲧的行动并未得到天帝的批准,所以天帝命令火神祝融在羽郊处死了鲧。这应该就是鲧神话的主要原貌。可以说,鲧的神话是原始海洋神话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海水中造出陆地来正反映了海陆变迁的过程。
洪水因何而至?因为天帝降灾。最高天神降灾惩罚人类,这样的情节并非东方独有。《圣经·创世纪》说,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想将人类连同飞禽走兽都灭除。这样的情节上古神话中也有。《淮南子·淑真训》记录了西汉时期流传的历阳城沉没的传说。当鲧偷盗天帝的息壤去拯救洪水中的人类后,天帝处死了他,因为“不待帝命”。“不待帝命”正说明天帝并不想让人类尽快从这场洪水中解脱出来。为什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洪水是天帝降下的灾难。
天神鲧如何解救洪水中的人类?以息壤堙之。“堙”是人类早期对抗洪水的方法。“堙”有两种含义,一是堵塞;二是将高的地方削平,用削下来的土石把低的地方填高。这些是原始人在与洪水斗争的过程中积累的经验。《淮南子·览冥训》说女娲就曾“以芦灰以止淫水”。芦灰,可能是草木灰,也可能是芦草与土、石搅拌在一起的混合物。用这些东西来堵塞洪水是“堙”的一种方法。而在低洼处,则用高处挖下来的土石垫高。当时,为防止洪水袭扰,很多部落将房屋、墓地等建在高台之上,称之为“墩”。考古发现,各种“墩”类遗址,很多是为防洪而垫高的人类居处遗存,如溧阳神墩遗址、昆山绰墩遗址、常州圩墩遗址等。在将低洼处填高的过程中,先民又总结出“障”的方法,如“鲧障洪水而殛死”(《国语·鲁语上》)。障,即堤障,筑起堤坝防御洪水。当然,鉴于先民聚落分散的现实,原始堤坝仅能在小范围内筑起。位于钱塘江入海口的慈溪童家岙文化遗址,是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曾发掘出两排西北到东南走向的平行木桩。考古学家猜测它是道路,但更可能是原始堤坝:两侧打木桩,内侧以席为墙,中间灌土,既可防止水土流失,也可抵抗潮水冲击,堤坝上可以行走。
鲧因为私自窃取息壤而被天帝下令处死后神化为兽。人与兽之间的变形转换、生命不死,这些都是典型的原始思维。《左传·昭公七年》《国语·晋语八》等说鲧的尸体化为黄熊,《归藏·启筮》说鲧“化为黄龙”,《拾遗记》卷二说鲧“化为玄鱼”。屈原在其长诗《天问》中说,鲧的尸体化作黄熊,越过穷山的冈岩,到西方去请求巫师将他救活。在求医途中,他看见遭了洪水灾害的人民,流离失所,衣食难全,心里难过,还劝大家播种黑小米,除去杂草。如此,鲧的神话比较完整了。
在鲧、禹神话中,鲧的神话发生最早,因而也是最模糊的。鲧是上古神话中的造地之神,其地位可能仅次于开辟之神盘古和造人之神女娲。在漫天洪水中创造了陆地的天神鲧,可能是继盘古之后最有牺牲精神的天神。由此,鲧在其后的几千年中一直被原始人敬仰和歌颂。据《国语·晋语八》记载,即使在迈入文明国家之后,夏、商、周三代还以郊祭典礼祭祀鲧。郊祭是由天子亲自主持的隆重典礼,夏、商、周三代天子郊祭鲧的事实说明鲧是重要的天神之一。
禹的神话:海洋神话中的治水神话
禹的神话又是一则上古时期的海洋神话,产生于新石器时代中晚期,背景是大规模的海侵。当然,这一次海灾比起五六千年前的那次规模要小许多,但依然给原始先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不小的困扰。地质水文的研究显示,距今约六七千年前曾发生大规模的海侵,包括会稽山脉在内的宁绍平原周围地区,沦为一片浅海。此次海侵直接导致河姆渡文化的衰落与迁徙。原始先民相信,是另一位天神禹,带领他们治理茫茫洪水,重建家园。
与鲧不同的是,禹的下凡受命于天帝。《诗经·商颂·长发》说:“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天问》也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下土方”和“下土四方”都是下国、凡间的意思,说明在禹的神话中,禹是受天帝派遣之神。禹的治水方法与鲧相似。《庄子·天下篇》说:“昔者禹之堙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汉书·沟洫志》也说:“禹堙洪水十三年。”《淮南子·坠形训》甚至说“禹乃以息土填洪水”。
天神鲧的样貌和身份,因鲧的神话过于久远而不可追。但天神禹的样貌和身份却有踪迹可循。日本汉学家白川静认为,应该重视《庄子·杂篇》中盗跖所说的“禹是偏枯”。《山海经》记载:“氐人之国(郭璞注:人面鱼身)……有鱼偏枯,名曰鱼妇。”又载:“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偏枯”即鱼妇,是鱼身人面的水神,这大概就是天神禹的早期形象和身份。新石器时代的半坡遗址曾出土人面鱼纹彩陶盆,盆上所绘人面鱼身纹样或许就是该氏族崇拜的天神禹。从《山海经》的记录来看,天神禹在氐人部落也受到崇拜。氐与羌近似,都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且曾发生合流,所以文献中常“氐羌”联称,一部分氐人曾融入羌。
氐羌对禹神的祭祀从原始时代延续至今。比如北川羌族自治县有“大禹故里”之称。有史料记载,早在唐代,石纽山一带的羌人就在每年春、秋及农历六月初六大禹诞生日举行祭禹活动。北川大禹祭祀习俗延续到当代,已被列入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鲧禹神话:男性神话
在鲧神话与禹神话的流传过程中,两则神话发生了组合,演化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则男性神话——鲧禹神话。此时,原始农业已有长足进步,先民对抗海潮的侵害也有了一定经验。因此,两则神话的海洋内容逐渐隐去,呈现出陆地神话的面貌。在鲧禹神话中,鲧和禹的天神身份逐渐模糊,表现出介于神与氏族英雄之间的两可身份。作为男性神话,鲧禹神话有两个主要特点:父子世系的确立与治水方法的对立。
鲧神话与禹神话组合后最明显的变化,是将鲧与禹各自独立的身份转变为父与子的血缘关系。“伯禹腹鲧”(《楚辞·天问》),“鲧殛死,三岁不腐,副(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归藏·启筮》)。成为父子后,鲧和禹的治水方法产生了从相同到对立的转变。《国语·周语下》认为,鲧采用“壅防百川,堕高堙庳”的方法而被处死在羽山。而他的儿子禹“念前之非度,厘改制量,象物天地,比类百则,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共疏川导滞,钟水丰物……合通四海。”由此,鲧和禹被演绎为成败对立,具有截然不同命运的两个人物。
鲧神话与禹神话的组合,与两位天神同样在洪水时期施恩于人类有关。《国语·吴语》等文献将鲧、禹之功并列,说明两位天神在先民心中的地位和功绩相当。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转变,促进了神话的进化。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转变是中国社会发展史的重要一环。当然,这一转变过程比较漫长且经历了艰苦的斗争。“鲧腹生禹”就是在这一斗争过程中产生的情节,反映了女性生育权被剥夺。“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主要特征。母亲生育子女的现象在原始人心目中成为女性独特的能力,由此奠定了女性在血缘家庭中的中心地位。但是当父权制取代母权制后,母系社会诞生的观念和神话逐渐受到父权的影响,甚至是矫枉过正的扭曲和消解。闻一多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指出:当人类社会从母系转向父系后,随着权力崇拜移位,民众甚至在生育观上把生育的主权也移归给男性了。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中,曾广泛存在产翁坐褥习俗。男子在其妻子生产期间,模拟妻子分娩,或在妻子分娩后装扮成产妇卧床,代替妻子“坐月子”,而产妇则外出干活,照顾“坐月子”的丈夫。这种习俗就是父系氏族社会与母系氏族社会斗争的遗俗。从母权制到父权制的转变,在婚姻形态还表现为从“从女居”到“从夫居”的转变。鲧禹神话中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情节,就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禹为什么不入家门,其中固然有因公忘私之故,更多的原因可能还在于社会形态的转变,引起了作为父权制支持者的丈夫与作为母权制支持者的妻子之间的僵持与斗争。而其后禹妻涂山氏送饭的情节,则代表了母权制支持者的妥协,夫妻重归于好,社会形态转变基本完成。
鲧与禹治水方法的对立,也可看作父系氏族社会对母系氏族社会的否定。堙不是鲧的发明。从上古神话看,女娲很早就“以芦灰以止淫水”。止,即堵塞、填埋。女娲神话是典型的母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堙的方法是母系氏族社会先民所广泛采用的对抗洪水的办法。据考古发现,修筑水渠、水道的技术是新石器时代中后期,即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过渡阶段才开始出现的,也就是传说中的尧舜禹时代。可见,作为男性神话的鲧禹神话代表了父系氏族社会从亲子世系、婚姻模式到水利工程技术等方面,对母系氏族社会进行的全方位的否定。
大禹治水神话:国家形成的神话
原始社会晚期,男性的主导地位得到确立,互相平等的观念逐步消失,氏族首领拥有很大权力。同时,私有制逐渐确立,一部分人拥有的财产远远超出平均水平。这一切都为国家的诞生作好了准备。鲧神话和禹神话便在此背景下,经解构与再次结构,进化出了国家形成的神话——大禹治水神话。大禹治水的主角不是天神,而是作为治水英雄的凡人。因为神性的完全消失,一些学者将大禹治水称为英雄传说。
大禹治水神话的基本脉络是:大禹带领民众战胜洪水,重建家园,因而被推举为部落联盟首领,最终使原始部落联盟发展成为奴隶制国家。作为国家形成的神话,大禹治水神话内容庞大,涉及方面众多,但大多围绕国家的建立而展开。
比如,大禹治水过程中的权力集中,有利于国家管理职能的形成。治水是需要各部落相互配合的大工程,大禹通过和平劝服或武力征服,逐步统一了各部落的力量。《吕氏春秋》记录了大禹曾进入裸体部落进行教化,成功地让部落成员穿起了衣服。对不听调遣的部落,大禹则毫不犹豫地进行武力征讨,《尚书》就记录了大禹征伐有苗部族之事。到治水后期,大禹已掌握对部落首领的生杀大权。《国语·鲁语下》说,大禹在会稽山召集部落首领大会,因防风氏首领迟到而杀了他。
大禹治水过程中对自然资源的开掘和对农业的保护,奠定了国家的经济基础。《稽古录·夏后氏上》说,大禹治水时,到山上就勘察能食用的植物和容易捕获的鸟兽,到水里就捕获鱼鳖等水产,用来补充民众的口粮。大禹还重视指导民众在洪水退去后重建家园,恢复生产,并根据农业生产的需要,提出了“钟水丰物”的科学思想,即把洪水积聚起来供天旱时使用,不仅有益于农业生产,还能变害为利。
大禹治水的同时还将天下划分为九州,突破了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氏族部落的界限,成为未来国家行政区划的基础。将原始社会带入文明国家的一大障碍,是氏族部落各自为政的局面。《淮南子·原道训》等记录了禹在涂山召集部落首领聚会之事。当时参与聚会的部落数量之巨,被称为“万国”和“千八百国”。这么多的部落各自为政,势必阻碍统一国家的形成。大禹凭借治水时的经验,首先根据山川地理的特点将辖区划分为九州,然后实施分封制,比如把尧的儿子丹朱封在唐,把舜的儿子商均封在虞,让这些中央册封的人去管理各地方,既能让地方得到有效管理,又能保证国家权力有坚实可靠的基础,从而使九州成为一个整体。这是国家形成的标志性事件。此后,“九州”成为国家的代名词。
从神话内容看,大禹为国家形成所做的准备还有不少。如他建起贡赋制度,把多民族合成一个有机整体,为中国早期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大禹治水神话由此成为中华民族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神话之一。从文化精神的角度看,大禹治水神话中所体现的坚忍不拔、自强不息、民族团结的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主要内容,其中的养民、民本思想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思想资源,而科学创新精神更对当代社会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
总之,上古神话是具有进化能力的有机体,从鲧、禹神话的组合与解构的过程中,可看到海洋神话到陆地神话的变迁,简单神话到复杂神话的成长。了解上古神话的有机进化过程,有助于深入理解和分析上古神话。上古神话是不可再生的珍贵文化遗产,它在进化过程中延续了民族文化的基因。在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和区域认同方面,上古神话已经并将持续发挥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