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与贾平凹(右)合影
贾平凹手书“绝类离群”
■张晓琴
有一年冬天,贾平凹老师和我们几个人一起去南方,大家约好了从他的书房出发。出门前,他说,得买些吃的。我说,那我下楼买吧。我出单元门时两个朋友正要进,他们问我干什么去,我说,买点吃的。他们很惊讶,说,现在出门还要带吃的?我说,你们先上楼,回来再说吧。
其实,这吃的东西不是我们要带去南方,而是给贾平凹老师的宠物买的。贾平凹是个有悲悯怜爱之心的人,他笔下有过不少让人难忘的有灵性的动物,比如《秦腔》中那只叫来运的会唱秦腔的狗,《怀念狼》中一打猎就精神百倍的猎狗富贵、主人头痛时能给主人挠头安慰主人的猫翠花,以及能幻化成人前来报恩的金丝猴。他在散文中写过老家的猫在父亲去世后主动绝食随主人而去的事,引得很多读者唏嘘不已。有人就好奇,贾平凹能把动物写得如此通人性,他自己养的宠物到底是什么。现在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作家养了猫,有人还开玩笑说现在猫是作家的标配,没有猫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写作。但贾平凹说猫太狐媚,不养。他书房里养着的确实不是猫,而是一只老鼠。
养老鼠也不稀奇,仓鼠就是一些人喜欢的宠物。不过贾平凹书房里养的是一只地地道道的老鼠,说起它的来历,还真有一段故事。有一年夏天,西安最热的时候,贾平凹坐在书房里写东西,开着空调,却发现房间里闷热起来,而且越来越热。他看空调,发现电源灯是灭着的,就打电话找人来修。来修空调的师傅说,你看,你这空调其他地方都没有问题,有段管子被老鼠从外面咬掉了。空调修好后,又找人把空调边上有可能进老鼠的缝隙用水泥砌严实了。
几天后,贾平凹正在写作,却发现一只小老鼠在地上看着他,一双眼睛似乎在哀求的样子。贾平凹首先想到的是让老鼠出去,他立刻起身打开书房门,那老鼠不躲,但也不往门口去,还是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突然想到,老鼠可能是饿了,就想找些东西给它吃。等他找了吃的拿来,老鼠不见了,他把吃的东西放在老鼠刚刚出现的地方,就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贾平凹发现老鼠已经吃了那些东西,但不见老鼠的影子。白天,他在书房时又打开门,希望老鼠能出去。到了晚上,又担心老鼠挨饿,临走时还是放点吃的在那个位置。然而,每到第二天,吃的东西都会少一些或是全没有了。贾平凹终于明白,这只老鼠是不打算离开这个书房了。他想,索性,就养上吧。他在书房吃什么东西,就给老鼠留一点,在外面吃饭,回书房时还要给老鼠带一点。久而久之,老鼠就成了书房里的一个重要成员。
有人听到这事情,就问,平凹老师,那老鼠长什么样?
贾平凹说,普通老鼠。
人说,不普通,能在上书房行走的老鼠还普通?
贾平凹说,有老鼠说明日子好着么。
人问,经常能看见它吗?
贾平凹说,四五年了,就见了三次。
人说,你创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肯定是和宠物见面次数最少的纪录。
再说我们那次从南方回来,夜里九点,贾平凹的朋友李文化去接机,一上车,发现车上一条大狗,一身纯色的黑毛,两只大耳朵很有精神地竖着,一双眼睛很有灵性。
有人问,这谁的狗?
李文化一边开车一边严肃地说,平凹老师的。
这狗的样子真独特,是什么品种?
从太白山里来的。
那人转向贾平凹,问,真是你的狗?
贾平凹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不说话。
又问,叫啥名?
旺财。李文化说。
李文化这个人唯“活色生香”四字可表。热爱生活,一会儿开车进了大秦岭,一会儿飞到了国外。微信中发起感慨来也是绝对的正能量,有一次在春寒料峭中掉进了湖里,发着抖还不忘幽默一句:神哥说有好事。他的神哥就是贾平凹。
一行人去一家饭馆吃饭,旺财也跟着混了进去。也是有趣,贾平凹走到哪,旺财就跟到哪。
有人说,还真是平凹老师的宠物啊。
贾平凹说,要是我的狗,能叫那名?!
名是我起的,也是我一直养着。可它是我和平凹老师一起从太白山抓回来的,也就是他的狗,不然,见他咋那么亲热呢。李文化一脸认真的样子。
有人就问,平凹老师,你到底有多少宠物啊?!
李文化说,小的宠物有几个,大的宠物是文化。
大家都看着李文化不说话。李文化说,是传统文化。大家就笑。
作为一个陕西人,贾平凹爱秦腔。秦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周秦时代,《诗经》十五国风中的秦风就是秦地之声,被学界看作秦腔的源头。先秦时期,秦人以秦乐、秦声吟唱秦风,《蒹葭》即是其中之一。秦腔在西北大地,尤其是陕西一度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甚至一度成了衡量人的重要标准,是做人最体面的事。1983年,贾平凹在散文《秦腔》中曾经这样写道:“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贾平凹对秦腔是“爱得要死”一类,所以,当秦腔与其所依存的文明式微时,他才会悲怆地写下长篇小说《秦腔》,表达自己对乡土文明消亡的悲痛。小说中白雪的一曲挽歌《藏舟》也是他对逝去文明的哀悼之象征,白雪生的没有肛门的孩子也是秦腔后继无人的象征。有一次,他正跟着音响里的唱段轻唱“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我突然打断他,问,平凹老师,现在陕西唱《藏舟》唱得最好的角儿是谁?他说,不知道么。于是,都无语。
书法也是贾平凹放不下的爱。他从小练习书法,再忙,只要到书房,他都要写。贾平凹的大字写得更有味道,他写过四个字:“绝类离群”,是写在八尺整张上的。这四个字可以看作是贾平凹自己的写照,从开始写作到今天,贾平凹从来没有进入过哪个潮流,不刻意将自己放在哪个流派。他热爱的事物往往在文明转型时期遭遇行渐消亡的命运,成为乡土文明滋养的事物中的“最后一个”,他写下这些事物和文明的挽歌,也由此构建出自己的世界性怀旧。这也是许多人第一次见这四个字时比较震动的原因。
不可否认,贾平凹的字属文人字,受大家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写这字的人,以及他的文学作品。《废都》是给贾平凹带来很大声名的作品,这部小说出版后一时间长安纸贵。然而,由于复杂的原因,《废都》被禁,而且一禁就是十六年,直到2009年由作家出版社重新出版。有人不仅把庄之蝶看作自己必须对决的对象,还把作者看作了对决的对象,甚至把二者划上了等号。贾平凹曾经面对种种猜疑,然而他很少解释什么。有时候,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始料未及,《废都》被禁后,贾平凹的书的销量一直不减,书法作品的价格不断升高,而这一点也让很多人不理解,以至于有人传言他的字是如何如何贵,如何如何难求,还有人说他如何如何小气——有人在文章中确实写过这一点。事实上,贾平凹的字市场价格怎样,都不是他自己能左右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一个生活朴素节俭的人,但他对朋友从来都不小气。多年来,他为文坛的朋友写过很多字,从来没有要过一分钱。要是在西安,他只要有时间,还会请朋友们去他的书房喝茶,请朋友们吃西安的美食。
当下文坛上写字的人多,每个人的字的风格和所长都不一样。比如欧阳江河,他的小楷真是见功夫的。但是他一直喜欢贾平凹的大字。有一年春天,他从棣花镇到西安贾平凹的书房,两人相谈甚欢,贾平凹主动给欧阳江河写字,问他要什么内容。欧阳江河看到贾平凹书桌旁的一幅字,喜欢得不行,说自己就要那句话,贾平凹照吩咐写完,盖上章,笑着说,这是我的座右铭,从来不给别人写,今天你要,就破例写给你。那句话是:受命神的周密安排而沉着。
深爱传统文化的贾平凹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复古的气场,这个气场的重要构成是他的收藏。他喜欢从民间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比如各种龙和青蛙,他属龙,名字中又有“凹”字,而“凹”和“蛙”谐音。还有狮子,他曾写过散文《我有一个狮子军》,表达自己对石狮子的喜爱。他也收藏了一些小小的石狮子放在书房,有个朋友说,这些狮子真是可爱,他说,那可都是教授狮子。众人笑起来,因为说话的那个朋友是个教授。在贾平凹心中,这些东西是有灵性的,他也曾写散文记述梦中两个石狮子吵架,醒来调整了它们的位置后觉得石狮子安稳、自己也安稳的故事。有一次,几个朋友一起看他的收藏,其中有根桃木鞭,一位朋友说自己莫名其妙背痛,贾平凹说,那用桃木鞭给你打打吧,那个朋友一直在有神与无神间摆动,但他很是感动,静静地享受贾平凹的“治疗”。出了门,他动动肩和腰,说,真是好多了。阳光下大家都笑。后来想起那天看过的贾平凹的藏品,其他的都慢慢淡忘了,只记住了那枝桃木鞭。
也有人去贾平凹的书房会有点紧张,觉得那些藏品多少有些阴凉之气,但是了解他的人都觉得他的书房是温暖的。何况,那只老鼠总是将自己藏得很严实。
有时候,一些朋友们去贾平凹的书房时一边参观一边照相,贾平凹从来不说什么,但有一次,有人拍了他正写的长篇《秦岭志》的手稿和莫言老师手写给他的七言打油诗时,他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两个你们别发网上了吧,不然人都没有一点秘密了。拍照的人赶紧说,不发,不发,您放心!我又想起了那只老鼠,说,平凹老师,我想写个散文,叫《贾平凹的宠物》,行不?他说,行哩,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