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在贾平凹书房与贾平凹(左)合影(2016年1月)
本文作者(左)与贾平凹在棣花镇合影(2016年1月)
陕西丹凤棣花镇,翻修后的贾平凹老宅“平凹之家”
这个秘密是我渐渐感觉到的,其实,也是贾平凹自己说的。
每一位杰出作家都有自己与世界、与生活、与文字建立一种默契关系的方式和途径。平凹的方式和途径,与其他作家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更多不同之处。一个作家选择什么样的方式介入生活,他拥有多少属于自己的写作秘密,似乎也是一种命运,“命运决定了我们是这样的文学品种”。
上世纪七十年代,贾平凹从自己土生土长的故乡———商洛的丹凤棣花镇出发,从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老宅出发,开始他至今长达几十年的文学叙述之旅。对于平凹来说,他此后的千百万文字的作品,无一不有故乡商洛的影子和痕迹。就是说,他一踏上写作的路途,就从未忘却和遗失回家的路。这不仅是出自他生命和个性的本能,更是他愿将其视为文学立身之全部的选择。早年的《山地笔记》《商州三录》 和 《浮躁》,后来的《废都》《妊娠》《高老庄》《怀念狼》,以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还有刚刚写就和发表的《极花》,十几部长篇小说,还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几乎全部都是文学的商洛。这也不奇怪,莫言的几乎大部分作品,也是离不开“高密东北乡”的;苏童的叙述,看上去千变万化,但永远是环绕着他从小就熟悉的江南苏州“城北地带”“香椿树街”和那条古老运河;余华的故事里,虽然常常有意遮蔽许多外在的环境形态和地域风貌,但是,我们依然很容易就辨别出,他的叙述里弥漫的是江南小镇荫翳而潮湿的气息,无疑,他的文学白日梦,是从他熟悉的小镇延伸出来的。也许,世上就有这样的一类作家,他们的写作和文学的呼吸,都是依靠故乡所给予的神示来供养的。难道这就是所谓“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吗?
我曾遍访阿来、苏童和贾平凹这三位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出发地”,或者说是写作“发生地”,这都让我更加意识到,在他们写作的精神起源和物质“原型”之间,存在一个无法分割的精神“气场”。苏童的苏州,还有那个“城北地带”和“香椿树街”,阿来的阿坝州马尔康的“梭磨河”,贾平凹商洛丹凤的“棣花镇”,它们尽管在文本中仅只是一个叙事的背景,或者虚拟的叙述平台,但凡是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实际的存在与文本之间,存有一种“神以知来,智以藏往”的默契和神光。我感觉,一个作家的写作是有一个“原点”的,这个“原点”决定着他想象的半径,而他们不同于常人的“异秉”,则使他们对历史或现实可能获得重要的精神解码。苏童仰仗江南诗意、诡谲的氤氲、温湿的气息,生发出神秘的幽暗和飘忽;阿来的马尔康,那条整日整夜奔腾不息的“梭磨河”,源头是苍莽的雪域高原,旷世的险峻,滋生出的雄浑,依然透射出浩渺的气息。那么,贾平凹的商洛呢?并不高耸但奇崛的秦岭,有股扑面而来的鬼斧神工之妙,而几十年来,贯穿贾平凹文字里的“势”,游弋其间,山岭上的奇石怪坡,培育了他行文的奇崛和沉郁,面对贫瘠和荒寒的时候,他表达出的却是另一种沉重和沧桑。所以,一个作家早年生活的环境,会令作家的写作“无可救药”地伴随他的一生! 地域环境与相应的人文状况,构成了作家挥之不去的独特气息,潜移默化地渗透在文字里,与写作者的志趣浑然一体,也就铸就了文本的个性和独特风貌。我十分赞同早逝的天才评论家胡河清以“全息”论的思维,审视作家的写作和对文本的阐释。他当年所倡导的以“全息主义”视角阐释作家文本的文化学密码,现在看来,是颇有道理的。特定的写作发生的场域,或者作家很长时期的叙述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作家进入、深化文学对于人类生命景观的描述能力。“从全息的角度感知生命,可以扫除某些附丽于生命本体之外的虚假表象,而直接接近人性、人的灵魂的核心层次。”我们这样来揣度写作的发生,并不是要将作家的写作局限在“地域决定论”的樊篱之中,而是为了强调因地域性因素而生成的、作家感悟生活和透视生命心史秘景的能力。中国作家的这种感悟,显然具有东方神秘主义的通灵性质。也许,好作家、杰出作家,都是通灵的,他一定是以一颗少有世故、没有功利和没有算计的心,体验、辑录并呈现生活及其存在世界的可能性。说白了,作家在文本里面所呈现的世界,也许就是在生活中与他的“貌离神合”之处。对于贾平凹,这就是宿命般的选择和必然。
有一点我坚信,很少有人像平凹那样,在离开生活了十九年的商洛去了西安之后,还曾若干次大规模地游历陕西各县,几乎走遍所有大小村镇,而商洛,更是在此后几十年,每年仍十多次往返不断。“自从去了西安,有了西安的角度,我更了解和理解了商洛,而始终站在商洛这个点上,去观察和认知着中国,这就是我人生的秘密,也就是我文学的秘密。”也就是说,平凹写作的“出发地”和“回返地”,都是商洛。他说,“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是商洛的品种,是商洛制造。”看得出来,在平凹的小说文本中,所有的原始具象都来自商洛。但是,平凹从故乡所汲取的,不是简单的历史记忆,不是“现实景观”,更不是叙述背景,而是深陷其中所获得的生命体悟,是潜隐在文字深处的灵魂的包浆。他小说中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以及一部作品的结构形态,都被故乡的雨水淋湿过,都被秦腔的韵律撞击过心灵,也许,还曾像幽灵一样,飘荡在八百里秦川。从一定角度讲,莫言、苏童、余华这几位作家,更愿意或倾向于“以虚入实”的表现方式,而平凹更喜爱和迷恋直面经验,耐心发酵历史与现实,“以实务虚”,在个人经验的丛林中删繁就简,重新整饬现实和生活,最终,文本和叙述,以神示的意蕴,敷衍着表象,进而,叙述在悄然生变中超越现实,在挫折和绝望中获得重生,这一切,看上去,竟然是那样的举重若轻。
在棣花镇,在凛冽的朔风中,大作家贾平凹在我前面疾走的时候,我以为,他正是在他自己文字的密林里踽踽独行。他从一个小小的村落走出去,又不断地一次次走回来,以小见大,感知大地的苍凉与浩荡,人世间的有血有肉、纷纷扰扰、酣畅淋漓的万象,在他的穷形尽相的叙述中,毫发毕现。他对历史、现实、人性的叙述充满了张力,逻辑与无序、悖论与诡谲、简洁与浩瀚、偶然与必然,都从他小说的结构和故事里,呈现或隐逸着。而商洛、丹凤和棣花,就像是贾平凹写作的母体,他一刻也离不开这个母体,也一刻不曾离开这个母体。在这个巨大的“母体”里,他自己也像一个孕妇,不断地孕育出孩子般的作品。棣花,如同是贾平凹写作的坐标或中轴线,当年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象,都与他的文本发生了新的关联,滋生出新的生机与活气。他说过:“人和物进入作品都是符号化的,通过象,阐述一种非人物的东西。但具体的物象是毫无意义的,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切都成了符号,只有经过符号化才能象征,才能变成象。”如此说来,在贾平凹的记忆深处,已经有许多符号般的物存在着,但都处于一种没有“场”的静物存在状态,这些,一旦进入贾平凹的审视视域,一切就都变得富有生命力了。所谓“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对于写作而言,就是一个作家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角度,重新看待生命、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意思。“整合”生活和记忆,重新注解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的隐秘而复杂的关系,是作家创造新的世界结构的途径和方式。贾平凹一口气写了四十多年,我坚信,像《秦腔》《古炉》《商州》以及《黑氏》《人极》《油月亮》这类作品,倘若他没有这种对生活有过切身体验的作家,是无法写出来的。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许许多多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因为缺乏特别的想象力,也无法将这种体验转换到陌生的文本领域,重新构建丰富的细节和生活的结构。这个结构,是文本的结构,也是叙述所产生的新的世界的存在秩序。贾平凹的写作,之所以能够始终保持长盛不衰的状态,主要是因为他在构建一种人伦关系的时候,既不背离生活本身的逻辑,不随波逐流,同时又不忘记在写作中反思人的处境,人性的变化。尤其是,他对于人性、欲望在社会发生变革时,对于其间发生的裂变和错位,所作出的超越社会学、政治学和文化的思索。
近十年以来,平凹小说的故事、人物、事物和景物,都愈发地接近现实中商洛。在棣花,面对秦岭和丹江,我们远望“笔架山”,拜谒了棣花镇中的两座古庙、魁星楼和贾氏老宅,还有根据长篇小说《秦腔》的叙述和刻画,在原来棣花老街的基础上修建的那条“清风街”。我一下子就连通起眼前的实物与贾平凹的文字。我喜欢探究作家的“写作发生学”,以往贾平凹虚构世界的山川草木、风俗人物,立刻在眼前晃动起来。两者虽说还不能“重叠”一处,但这块土地及其场景,竟然也唤起、滋生出我自己的一种叙述冲动。我愿意猜想,在“现实”和虚构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一种“玄机”和“众妙之门”,小说之法,文字般若,对一个作家的经历和经验来说,它们相互间的作用力到底有多大? 我不得不重视贾平凹小说中的诸多“原型”所给予他的创作力量。因为我坚信,一个真正小说家的写作,骨子里完全是某种自我命运和灵感的神奇驱使。《高兴》 中的刘高兴,《带灯》 中的带灯,还有刚刚出版的这部风格精悍、飘逸又朴素的《极花》,主人公在现实中竟然都有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原型。那天我们在棣花镇的时候,还专门去了刘高兴的家。刘家门楣上悬挂着“刘高兴家·贾平凹《高兴》原型人物”的匾额,居室的门上有刘高兴自己的行书“刚正不阿”四个大字。刘高兴正在兴致颇浓地为参观的游客们签售他的《我与贾平凹》和贾平凹的《高兴》。很难想象,这里竟然已成为一个热闹非凡的旅游景点。
在西安,平凹那个叫“上书房”的书房里,高悬着他自己手书的一块匾:“待星可披”。意思是,何时璀璨的星光才能够照到我啊。于是,他在这个书房里请了一尊佛像和一尊土地神。在他看来,佛法无边,可以惠泽众生,而土地神则守护住他的书房和他的灵魂。无疑,这是一个绝妙的写作的精神道场。在这个充斥着强大吞吐力的气场中,蕴籍着贾平凹那种敬畏天地宇宙、日月星辰的豪迈情怀;也涌动着他宽厚、善待藏污纳垢的“地之厚”的境界。他对于山川、草木、动物和人的恻隐,菩萨心肠,都聚焦在他“上书房”下面那张书桌上。书桌上,依然摆放着数尊小佛像和动物石像,只留下不到两尺的“方寸之地”,其上永远有一个十六开本的笔记本,书写着密密麻麻的钢笔小楷,那一定又是一部新长篇小说的手稿。
其实,在我眼里,平凹也是一尊文学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