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守夜人:余光中诗歌自选集》(中英对照)
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赛非
命中注定的相遇
结识《守夜人》,是一次刻意寻找中的不期而遇。我想找余光中先生尚未出版的散文集,却无意中发现了这部自选自译的诗集,它虽曾再版,但简体字版未曾出过。我当时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版权签署后,余先生表示要重新选目,重新汇集,重新编校,并补上未完成的翻译。也就是说,尽管同一个书名,却是全新的《守夜人》。去年8月拿到第一批书稿,告知只是初稿,目录和正文都需修改删补。当时余先生身体已不太好,但一个月后仍陆续交来其他稿件,除了一首诗歌《江湖上》的英译未完成。去年10月底,我把缺了一首英文诗的校样发给余先生。11月,余先生发来一个几乎每页都有手写改动的修改校样,并补上了那首新翻译的《江湖上》,还应我们的要求,为新版《守夜人》写下序言。12月,三校样改完,发出邮件,余先生当时病重在床,让家人把改动处读给他听,他点头首肯。
电脑里关于《守夜人》的文件不下百个。与余光中先生的邮件,主要围绕《守夜人》简体新版的编校出版,让我同时觉得欢喜、惭愧和遗憾。欢喜着与他的近距离笔谈,看他的校样让你肃然起敬;惭愧着自己一生也只能仰望这样的才华;遗憾的是,迄今未能去上过他的课,听一听他的讲座……
金陵子弟江湖客
余先生曾把自己的生命划分为三个时期:旧大陆、新大陆和一个岛屿。旧大陆是祖国,新大陆是异国,岛屿则是祖国的台湾省。他二十一岁离开旧大陆去岛屿,三十岁离开岛屿去美国求学。第一次离开,思念的是台湾。后来,思念的是祖国大陆。再往后,变成对中国文化——汉魂唐魄的无限眷恋。年轻时,余先生因为对外国文化的向往而选择主修外文,又屡次去往美国留学和讲学。
余先生诗文的主题,多离不开“离乡”“乡愁”“孤独”“死亡”。读他的诗,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入骨的苍凉与顽强。
“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见风筝,看到的是轰炸机。”战火中一路逃难的童年,是“乡愁”萌发的最初土壤。余光中生于南京,九岁因战乱,母亲用扁担挑着他逃到常州,后又辗转避难于重庆。在巴山蜀水深处,余光中度过了中学时代。十几岁的余光中一心向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考大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文系,他觉得这是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径。同时考取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外文系的余光中,因为母亲的挽留,选择留在南京。岂料1947年他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逃亡,又是因为战争,余光中辗转南下,直至定居台湾。
二十一岁时,余光中在台湾写下《乡愁》。他说:“如果我十二三岁,我的底蕴还不够我写《乡愁》。正因为那时我已二十一岁,古典名著、旧小说、地方戏这些我都读过,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虽然幼稚,但已很深入,印象很深,所以我不会,也不容易抛弃这个东西,再加上,我父母的乡音都一直蛮重的。”
1966年,不到四十岁的余先生写了《当我死时》。他想到生命的终结是返乡,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故土,“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单人床》里,“没有谁记得谁的地址/寂寞是一张单人床/向夜的四垠无限地延伸/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着空无,枕着/一种渺渺茫茫的悲辛。”这种空绝冷清,仿佛失联的孩子,在黑暗中的无助无奈。去国离乡,走到地球的任一角落,都还是怀念最初的起点,因为回不去,因为恍若隔世,都会在梦中惊醒,发现眼角的泪,为故乡而流。
守住最后一盏灯
“拔河”是余先生频繁使用的意象,除了世人熟知的《与永恒拔河》,还有《水草拔河》:“昼夜是涟漪,岁月是洪波/是谁,明知我不能停留/日日夜夜,却叫我上岸去。”明知时间不可逆,最终是输家,依然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峙下去。“滔滔的水声里/只有我,企图用一根水草/从上游到下游/从源头到海口/与茫茫的逝水啊拔河。”人在时间的长河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一切都指向一个终点,而诗人还有,也只有一根“水草”——救命稻草也好,幻象毒株也罢,是他仅有且不放手的武器。面对人生之“不可抗力”,缴械投降的人太多,孑然独守,懂得享受的,是背水一战的乐趣。
《守夜人》是余光中的自选自译诗集,1992年首版于台湾省,收诗六十五首;2004年,再版新收十七首诗,序言中写道:“诗兴不绝则青春不逝,并使人有不朽的幻觉”;而今首推的简体字版《守夜人》,距首版已有二十四年,颇多增删琢磨,八十九岁高龄,对待诗文一如初见,还在字斟句酌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符号。余先生说:“再过十二年我就一百岁了,但我对做人瑞并不热衷。所以这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守夜人》了。”
这是余光中的纠结与坚守。诗集里借《九命猫》之口说,“我的敌人是夜,不是任一只鼠/一种要染黑一切的企图。”人类自古害怕黑暗,上帝赐予人类光明,科学使得光在黑暗中有了可能。可我们心中的黑暗,永远无法被全部照亮,死亡带来的黑暗,更非人类可以逃遁。余光中的眼,不是用来寻找黑暗中的光明,知时间不可逆,生命规则不可违背,他也宁愿去独守这黑夜,“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盏灯/只为撑一幢倾斜的巨影/做梦,我没有空/更没有酣睡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