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思
第一次听到这个旋律是在1957年,是与父亲靳以一同听的。
我还记得父亲小心翼翼拿出他从旧货店淘来的两张唱片,一张是《蝴蝶夫人》的插曲《晴朗的天》,另一张就是《南国玫瑰圆舞曲》。只见他小心地把唱片放到唱盘上,顿时甜美的歌声充斥整个空间。我与父亲紧凑在唱机边上,一遍又一遍地欣赏。带着沧桑的声音,直刺我的心扉,多年以后,始终难忘。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一首圆舞曲,而且还是小斯特劳斯的。因为圆舞曲是三拍的,不会有沧桑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这个旋律,立即寻找,终于查出曲名。又过几年,我还看到了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视频,但那只是一种优美,绝对没有沧桑。于是,我怀念那位歌唱家,怀念她的声音。
只要问父亲就可以知道。问问父亲呀。我站在父亲的大幅肖像前,父亲的两眼直盯着我,可是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已经整整五十八年,我已经五十八年生活在没有父亲的世界上,没有父亲的庇护,独自走着这条艰辛的人生路。我心里充满悲伤,远远传来的是最初听到的这首歌曲,包含着它的沧桑。
1957年,我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对世事只能说是“强说愁”的年纪,虽然那时我已经历了人生的噩梦:大病一场,再也不能自由行走。但那沧桑只有今天我才能真正领会。我仿佛看见父亲在世时的开怀大笑,看见父亲与学生在娓娓交谈:慈爱的目光,令学生至今难以忘怀,而当年的学生如今也垂垂老矣。昨天还接到那些1949年响应祖国号召南下福建的学生的电话,说是在最新一期《战友通讯》上,他们辟了一个专栏,纪念我的父亲。
自从去年起,就再也接不到耑青的电话,也接不到他的信、他的诗了。他曾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也是南下服务团的一员战士,当年的照片年轻又英俊。父亲去世后,他为父亲撰文写诗,为了父亲,他还与郭风先生冲突。(后者是父亲在福建师专任教时的高足。)我与他没有见过面,但我能从外看到他的内心,一颗多么晶莹剔透的内心!八年前,为了纪念父亲的百年诞辰,我为父亲编了一本《靳以影像》,挂号寄给他,结果他跑到邮局一直去等。我写的一本书《曲终人未散》,他收到后,立即写信给出版社买了十几册。今天,我又出了一本新书《足音》,想寄给他,但已无奈。他在天堂能收到吗?
那么多在闽南大地扎根的父亲的复旦学生们,他们有情有义,我愿意想象他们是一朵朵美丽的南国玫瑰,无论经历过沧桑还是欢快,他们写下了自己人生的“南国玫瑰圆舞曲”,美好的乐音在南方的大地反反复复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