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群
从职业履历上来说,我与朱正老师曾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同事,实则不然。我入行到该社,朱老师业已借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注《鲁迅全集》。但我很快便对他的故事耳熟能详,因为坐在我前面的钟叔河老师是其老友,加之不久就读到朱老师发表在1982年第六期《人物》杂志上的《述往事,思来者》,记录了他们共同的苦难经历和思想探讨。次年初,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特邀钟老师去北京开会,他交代我说:工作上有什么事情,可写信到北京朝内大街,由朱老师转。不几天,新华印刷一厂负责“走向世界丛书”排版的匡师傅来电话,叫我去厂里解决问题。原来正在排其中一本的封面,按体例有一句提要,可遍寻不着,问是什么文字内容。这可是钟老师亲自拟写的,我也不知道啊。当即回来写信,一时不知如何准确表达,只好在信纸上画了一个封面,写上书名、作者,在缺文字的地方画上对应的小方框,标注“这里缺文字”,寄给朱老师。
期间朱老师也会回长沙,也到社里来,有时甚至背着行李、胡子拉碴就来了,站着跟钟老师聊一会儿。不记得是写信还是当面请求,朱老师帮我从北京买了一套1982年版的《鲁迅全集》,还随书寄来了发票。当他回到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时候,我却离开了。
后来钟老师和朱老师都出版了许多著作,成了文化名人。钟老师的书可以讨来读,朱老师的书就只好买来读了。2000年,朱老师偕夫人来广州,第一次见到他故事中的女主角,并获赠一册散文集。正所谓缘分是人与人之间命中注定的联系。近年活跃于广东出版界的向继东,问我能否帮忙编辑一本朱老师的书稿,让我好生欣喜。
要编的书稿就是《当代学人精品·朱正卷》,我也得以先睹为快。这本收入当代学人精品丛书的集子,多是朱老师关于《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和《苏联历史档案选编》三部解密档案的读书札记:“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我阅读时候的收获,分析和讨论我从这些材料里看到的历史事件和细节;另一部分是我发现译文里的错误,写下来为读者解疑释惑,日后编译者和出版社修订重印也好用作参考。”书中经过朱老师慧眼爬梳出来的细节颇为耐人寻味,如鲁迅与1933年的远东反战会议、共产国际档案中的瞿秋白、俄罗斯解密档案里的朝鲜战争、苏共中央主席团在匈牙利事变前后的讨论、赫鲁晓夫联系中苏关系看“大跃进”,等等。至于译文的“不很准确”和字句的“小小差异”,在朱老师火眼金睛的剔抉下,也令人获益匪浅。如李杜误为李度、民主同盟误为民主党、潍县误为万县、外籍军团应为志愿军、沃尔-斯特里特通译华尔街、斯普特尼克就是人造卫星等,在无错不成书的当下,不但有助于编者和读者辨识史料,而且随着朱老师的悉心导引,找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读书门径。
我的福利当然还不止这些。首先是趁机向朱老师讨书,他郑重其事地把自己“最后的修订本”《鲁迅传》和最新出版的《鲁迅的人际关系》签名寄给我。编稿过程中,但凡发现一点点哪怕是录入错误,他都不吝言辞,说由我来做编辑“是这本书的幸运”。春节到朱老师家拜年,我们参观了买下隔壁三居室供他专用的书房,四面书墙,有他自己的著作、大家友朋专柜、出版社赠书,整套的、单本的,还没整理上架的纸箱纸包散堆在地上,一些在他著作中看得眼熟的资料,则放在他书桌背后及两侧的书柜里。最后,他从正在看的书稿清样中抽出一页,举到我眼前,说:“你看看,还有错。”纸上是他用红笔改正的一行字。怕我面子过不去,接着补充道:“你手头没有原书,怪不得。”
读书编稿,常令我生出相见恨晚的遗憾。假如早读多读朱老师的这类书,我相信自己会更懂得读书,更善于思考,获得更丰富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