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淼先生伏案奋笔疾书
《唐诗的博物学解读》上海书店出版社,2016年1月版
《〈诗经〉的科学解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版
胡淼书中的线稿均为亲笔手绘而成
导语
农学家胡淼耗时十年,百万字的著作《唐诗的博物学解读》年初才刚刚问世,现年七十九岁的老先生在电话里已经悄悄透露了自己下一部书的计划——还是延续之前《诗经的科学解读》《唐诗的博物学解读》的风格和形式,彩照自己拍摄,线图亲手画描,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解读中国古典文学。只不过这次的侧重点将放在他一直关注的环境保护上,时间跨度也会拉长,跨越先秦到明清的三千年历史。
“那工作量应该更大了。”面对这样的担忧,胡老先生不是不自知随着年龄渐长而愈发力不从心的事实。他有些不甘,但随即振奋起来,语带笑意地反而安慰起他人来:“无非现在就是有些手抖,下午抖得厉害,那我就上午画图写字,总有办法的。”随即顿了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一
多年以后,面对满屋的旧纸堆和两本自己倾尽心血完成的“大部头”,胡淼总会回想起那次初见《诗经》时的心跳声,那“砰砰”有如鼓点般的密集节奏……
1999年,临近退休的胡淼作为政协委员在连云港市参加政协会议,在一间办公室的书橱里偶然发现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诗经》,这是胡淼从没有见过的,得到主人应允后,他爱不释手地翻看了两三天。这本完全没有注解的诗经,其中的英文不懂不说,就连生僻字看得胡淼也是一知半解,说来奇怪,时至今日,胡淼依然记得当时的“怦然心动”。
或许是他与古典文学之间有种冥冥注定的缘分,他被那种一时无法用言语捕捉描绘,具象化的美所吸引和震撼。也是出于一个科研工作者天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诗经》里仍有许多尚待解答的疑虑。总之,书还回去后,胡淼心里琢磨着,似乎还没有人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审视这部伟大作品。那么,他能否接下这个挑战来呢?事实上,对诗歌作品中提及的物类做注疏解释从而去理解作品本意的做法,古已有之,明代毛晋的《毛诗陆疏广要》《毛诗名物考》等可称力作。回溯到近现代,早在民国十四年胡适就曾提出要对《诗经》进行“训诂和解题”,这训诂就涉及到用“小心的精密的科学的方法”。
胡淼所生活工作的赣榆在苏北的最北端,交通不便,当时县城里面的图书条件并不齐全,胡淼就利用每一次出差开会的机会,淘旧书摊,寻相关资料,同时通过南京的一些朋友,得以时常进出古生物研究所、地理和湖泊研究所、植物研究所、土壤研究所以及他的母校南农大的图书馆里找书,可所寻之书仍是更贴近于自身专业,和古典文学无甚关系。胡淼寻思着要给自己找个老师开开小灶才行,但几位高校文学院研究古诗词的教授都不约而同地告诉他,他们在研究古典文学的时候,并不注重其中的生物、天文、地理等。几次碰壁后,胡淼意识到,随着社会发展,人类分工逐渐明确,使得文人和社会生产慢慢脱离,最终形成今日之局面:人们常常因为懂科学而不谙古文,望而生畏,或是国学功底深厚却不精于科学,有的甚至宁愿对古诗文中的内容处于懵懂状态而惧怕打碎文字的朦胧之美。正因如此,胡淼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之中因沟通不畅所导致的信息短板亟待解决。而他,希望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成为这两者之间的桥梁。
胡淼清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固然美妙,但出于一个科研人员的严谨态度,他更重视“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这工作总得有人要做,他说:“既然我是只笨鸟,那就先飞一下吧。”
二
据胡淼统计,《诗经》三百零五篇,有一百四十一篇四百九十二次提到动物,一百四十四篇五百零五次提到植物,八十九篇二百三十五次提到自然现象,可谓是世界最早的一部百科全书。这一千二百三十二个知识点,是胡淼的《诗经的科学解读》的释读重点。这部著作在改了又改,补了又补后,从预计的三十万字最终扩充到七十万字,最后得到了上海文化发展基金的资助。甫一出版,便获得了2007年全国科学文化和科学普及优秀读物奖,2008年更是入选第四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胡淼没有因为这些成绩在古稀之年后就止步不前。七年后,《唐诗的博物学解读》也问世了,这部百万余字,收录五百首诗歌,上千幅插图和数百幅彩照的书,不仅解读了诗歌中的动植物和自然现象,同时也不乏思想性,再一次带给了读者惊喜,打开书卷,犹如走进唐代的历史政治和自然生态的优美画卷。
胡淼总称自己是一个“野人”,即古诗词研究的门外汉,但这个所谓的“门外汉”却比谁都顶真。大家都知道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中提到的茱萸,胡淼偏要搞清楚这茱萸是山茱萸而非吴茱萸,因为后者的花果都不好看,且有浓烈气味,有人说香也有人说臭,实在是和原诗中的意境不符。再比如,同样是对李白《江上吟》中“木兰之枻沙棠舟”一句和其他诗人“兰舟桂楫”等的称谓的解读,过去人们常以为诗人为了美化才这样说,而不去追究兰、沙棠和桂究竟是什么东西,古来注家也都是含糊其词,素无确解。但胡淼偏不,在对《山海经》中关于沙棠的描述和方言语音的对比分析之后,他确定了这是一种苏浙皖一带叫作山檫的檫树(檫木)。它和樟、桂等樟科大乔木自古都是造船良材,檫树优于香樟。解读至此,仿佛能看到伏案的胡老先生长舒一口气,就此摸索出李白不是那种玩弄文字进行雕饰之人。他的创作是基于丰富的生活经历和广闻博见之上的,这位“诗仙”可是一个有着实践经验的“知识分子”。谁曾想,通过自然科学对再细小不过事物的观察,得出的结论竟好似穿越千年与古人神交一般。
不仅如此,这个所谓“门外汉”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旺盛求知欲。晚唐诗人曹唐在《南游》“涨海潮阴火灭”中提到了一种难解的自然现象:秋冬时节南海海面上泛起了暗红色的阴火,随着涨潮而隐灭。这可激起了胡淼的好奇心,科研工作者自不信鬼神,但又该作何解呢?他把目标锁定在了南海中盛产的竹荚鱼上,在秋冬晴天太阳把上层海水晒暖时候,这些鱼会成群上浮到海面捕食,由于鱼体的特殊结构和折光等原因,远看海水就成了暗红色,就是古人口中的“阴火”。到涨潮时,海浪翻腾打乱水温层,海面温度下降,鱼群下潜,自然“阴火”就隐秘了。充满着神秘主义色彩的谜团历经沧桑岁月后,最终还是用科学来揭晓,你是否能看出背后是一个老者在耗时耗力查阅大量资料后,揭示真相时候的洋洋得意呢?由此看来,胡淼先生也真真算得上一个好奇心颇重,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老顽童呢。
总之,《唐诗的博物学解读》就是这样一本书,胡淼用它开辟了一条视角宽广,科学严谨,却也不失人文关怀温度的理解唐诗丰富意蕴的蹊径。
三
胡淼自称为“赣榆人”,但其实他生于上海,长在上海,是个不折不扣的上海高桥人。为何最终落脚到了江苏赣榆呢?胡淼介绍说,电影《战上海》的背景就是他家,胡淼的老家南面朝川沙,北面就是吴淞口,国民党当年败退的时候一把火把他家烧得精光。家境贫寒,能读完高中已是“老天帮忙”。学生时代的胡淼有很多兴趣爱好:他读诗,说起雪莱、普希金如数家珍。他喜欢生物科学,以达尔文为偶像。后来听说植物保护这个新兴学科对农业生产很有实用价值,考虑到未来的工作分配问题,他便报考了南京农业大学植物保护系。1961年从学校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江苏省赣榆县农业局工作,从此爱上了基层的农业科技工作,也扎根在了赣榆这个地方。
于是这么一晃,半个世纪也就匆匆过去了。
胡老先生爱书惜书,在他看来,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书本赐予的。高桥中学求学时,学校偌大的图书馆就曾是少年胡淼的游乐场。 1957年刚进大学就遇上了反右运动,1958年则碰上了大跃进,国家没有钱,学生都下放劳动,四年大学生涯真正坐下来认真听老师讲课的时间其实不到两年,能不能学到东西最终全靠自己。这样的情况下,胡淼依旧不改“初心”,对知识的求知若渴,对学问的不止追求,让青春年华的他,除了阅读之外别无他求。
胡淼感叹这些浸淫在书中的时光最终使他没有虚度年华,身不在课堂,却也未落下学业。1964年,仅仅在工作了三个年头后,这位来自上海的小伙儿已经在植物保护和生物防治病虫害方面小有名气,当时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在徐州摄制科教片《保护青蛙》,就专程邀请他前来提供资料。
和那个大时代中的许多人一样,命运的滚滚洪流将他们一起裹挟。1971年,胡淼下放到了山村当农民,失去了发表论文、工作科研的权利。没有了实验室,他就和农民一起搞起了田间试验,这种孜孜于学,使得1973年回到工作岗位后的他终于大有所成,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农学家。胡淼撰写的论文,不仅发表在中科院的刊物上,也被西班牙、以色列等国的专家来函索要。上世纪九十年代出版的《草莓病虫害及其防治》据说被赣榆和东海的农民都翻烂了。
“实话实说,我的成绩不是特别好,我特别笨,比别人都要笨好多。”谈笑间,胡老先生又搬出了他的笨鸟理论,大概只是想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不被上苍眷顾并不是什么难题。
四
最近,要不是老伴伤了腿需要人在家照顾,退休已经十几年的胡老先生绝对是闲不住的,他还过着比上班族更勤快的日子——每天坚持六点多就起床,骑着自行车或是去当地的老年科技工作者协会上班,或是到农林大厦位于十五楼的资料室里整理书籍和资料,写作阅读。一刻也闲不下来。
面对工作,胡淼有些拼命,常常通宵达旦到了忘我和痴迷的地步。出差在外参加学术研讨会,胡淼会自愿放弃其中的参观活动,这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很多“小秘密”——装满各种虫类的瓶瓶罐罐。虫子不如动物,饿了渴了也不像小猫小狗会叫唤,胡淼得细心“伺候”这些小东西,时刻观察以了解它们一年发生几代,什么时候变成成虫,产几个卵,每一代脱多少层皮,吃多少叶子,“这些数据我都要亲自测量、称重的。”
这就是胡淼,不喜欢人云亦云,所有东西坚持眼见为实。这种原创精神,不仅在他的科研工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著书过程中也都一一体现——《唐诗的博物学解读》里的彩图多是他自己拍摄,为了寻到一些鸟类的踪迹,他甚至会跑到田间地头,搭个草棚,披个蚊帐伪装守候一整天。
三月份的时候,赣榆一中的“胡淼科学与文化研究所”成立,胡淼又多了一重身份,成了中学生的科技专家顾问。揭幕仪式照片上的老先生精神矍铄衣着朴素。为了出席这样的正式场合,他这身自己所谓比较好的行头,其实也有好几个年头了。这样的胡淼自嘲是个“捡破烂的老头”,或者用上海书店出版社责任编辑曹勇庆的话说,见到他,只消一眼,你就知道这是个实实在在心无旁骛的科学家。
节俭朴素一方面和他从事农业保护所形成的环保的理念相关。另一方面,胡淼已把自己所有的物力财力,乃至心力放在做学问这件事情上了,这种耐得住寂寞和清贫,单纯执着追求学问的精神,让许多与胡淼交往多年的图书编辑们不止一次地被感动。近二十年来,老先生将他的菲薄收入都用来买参考图书和资料,自己制作标本,描绘动植物插图,一笔一划亲自誊写稿件,所有物种拉丁文名仔细查证后一一工整写上。这一切没有项目经费可用,也没有学生来分担工作,他将一个老人所有的心血付诸自己热爱的事业。曹勇庆由衷地感叹:“他真的什么也不图。就是想认认真真地做学问。”淳朴善良的老先生甚至为了不给出版社增添负担,每次来上海定稿都自付路费住宿费。
老先生这种面对工作的认真和对待他人的宽厚,在许多细微之处得以体现,就连采访过程中遇到口头说不清的问题,他也绝不敷衍,认真地请求对方待自己查证后回复,回家亲笔在稿纸上写清楚所思所想,不善使用电脑,就将内容托付朋友打字回复邮件——“可能没说到地方,请谅。(现在手又抖了)”
尾声
胡淼的资料室很乱,据说一般人找不到什么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曾说:“我不在乎屋子乱不乱,只要书、纸不丢就好,我是个爱纸如命、爱书如命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唐诗的博物学解读》的写作过程中,有三个堆满各种用下来的纸片、收集的资料、相关书籍和杂志的破纸箱被人当废品处理掉了。这些不可复得的资料着实让老先生心疼了好一阵子,也让他最终感叹,身处污泥之中的金玉,如果不擦亮自己,放射光芒,最终也会被抛弃。
“我真希望还能年轻十岁。”胡淼如是说。因他还有那么多想要完成的工作,更因在这个我们已知的世界里,其实存在着那么多未知。有生之年,老人还有着一股让年轻人都为之汗颜的“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