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少女——欧茨梦魇故事集》
[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著
周嘉宁译
译林出版社出版
黄夏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自1963年出道以来,已出版长篇小说四十余部。“女福克纳”的文坛美誉,确切地道出其作品高度融合社会批判与心理分析的精湛技巧。欧茨出版于2011年的中短篇小说集《玉米少女》,格局虽小却同样呈现了这样的创作特色。
这本集子有个副标题“梦魇(Nightmares)故事”。如果说欧茨在其早年的《他们》《奇境》等作品中曾就梦魇做过弗洛伊德“释梦”式的专门阐述的话,那么这本小说集所谓的“梦魇”则有别于前者。因为它们并非人们入睡之后的无意识或潜意识反应,而是某种现实生活的隐喻。颇具反讽意味的是,这种生活起初是建立在与梦魇的非逻辑、非理性对立的逻辑和理性基础之上的。《玉米少女》的看点就在于,展现了这种逻辑、理性的生活何以不知不觉滑入了失控的轨道,以至于人们再难把握和驾驭,而任其通往崩溃毁灭的终局。
譬如,《贝尔谢巴》中,继女将身患糖尿病的继父诱骗至林中墓地,在控诉他对她和母亲的所作所为之后,把对他的谴责升级到对其肉体的残酷折磨上。《援手》中,新近丧夫的寡妇对慈善商店的退伍老兵生出爱恋,却唤醒了对方心中在伊拉克战场上激发的兽性,寡妇则于痴迷和恐惧的施受虐情境中渐渐失常。《脑袋上的洞》中,把修颜整容当成家常便饭的富婆们,突发奇想地要在脑袋上开个洞,因为,既然脸都能换,为啥就不能换换脑子,换换精神呢?
从理性到梦魇的过渡,总有一个大幅逾越的过程,但在欧茨的叙述中,这种逾越被化为了一个个琐碎的细节、动作、眼神、话语、口吻,和倏忽即逝的想法,而并没有一个大咧咧的梦魇堂而皇之地宣称:我登场了!另一方面,弄懂了是什么引发了人们的非理性,也就弄懂了欧茨所要批判的靶子,并非非理性所表现的人们内心的欲望、激情、贪婪、嫉妒、恐惧。因为,它们仅仅是情绪化的外露、表象和符号,这些符号所掩盖的另一些东西才是真正触及骨肉的核心所在。
那么,核心是什么呢?在《援手》中,它们是战争“释放内心恶魔”的人性扭曲;在《脑袋上的洞》中,是“超越堕落的自我,回归最初的纯洁”的自我意淫;在《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中,是成人心照不宣的伪善合谋:一个小女孩眼见大人们在新宝宝降生后,大呼小叫地赞美宝宝(包括她的便便),赞美妈妈(妈妈感激涕零地说光是写感谢卡就要写上一年),赞美刚做了姐姐的小女孩(人们不停地问她有了个漂亮的妹妹是不是很开心)。一种甜腻、滥情、虚假、发烧的压抑感窒息了原来的生活。并且,更重要的是,你还不能向大人道破这一点,“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你知道。他们就不会再爱你”。
如果说,《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还仅仅是集体梦魇尚在掌控之中的微醺状态,那么,标题小说《玉米少女》则是一出集体梦魇的脱轨狂欢。欧茨为这篇小说设置了两条线索:一线是三个女孩绑架另一个女孩,仿照印第安部落的传统祭祀仪式,在祭坛上杀死玉米发色的少女,祈求风调雨顺。另一线是玉米少女失踪后在学校、社区和媒体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将少女母亲、老师和其他无辜人士,架于道德和法律的祭坛上,成为众人口诛笔伐的替罪羊。
美国的自由民主,于焉剥落剔尽而呈现出另一幅面貌,也就是殖民地时代以及欧洲中世纪“女巫审判”的那种癫狂气质。在少女母亲和老师身上,我们至少可以清晰闻到“自咎文化”和“有罪推定”的强烈味道。母亲时刻怀疑是否因为自己单身、爱喝一点点酒、跟有妇之夫有一腿,或者送女儿上学没有温情目送就扬长而去,便害得女儿遭此磨难,所以,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老师则因不婚、木讷、喜爱独来独往,而被各种“目击证人”指证其在失踪女孩身上图谋不轨,并且在协助调查期间就被剥夺了教职,学校的理由是“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公众以为你可能做过什么”。
美国是自由的,但问题是一旦你被什么事找上了,那些显示你自由的东西就会反过来成为剥夺你自由的证据,性取向也好,孤独狼也罢。由此,欧茨架构两条平行线索的用意就再清楚不过:西方(先进、成人)文明与其所睥睨的非西方(落后、儿童)文明之间的界限在哪里呢?事实很清楚,在通往梦魇的道路上,是没有西方与非西方、先进与落后、成人与儿童之别的,而非理性本身也是不可能藉由理性——这个“西方文明”最昭彰的发明——加以克服和消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