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黎莉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人到四十,才发现孔子的这组时间序列也许只适合于他那样的“圣人”和“君子”。如果按简单的因果递进,因十有五的志向,至三十有成,四十才能不惑。我本凡庸,少年无心向学,青年蹉跎光阴,中年只好一团糊涂。
四十非但做不到不惑,反而如梦初醒,对这世界生出更多的疑惑。我因何而来?我生存的这世界如何存在和运转?是什么力量或者规则导致了生活的形式?一花一草,一沙一石,都承载了什么样的记号和历史?基因在不同的身体间传递,文化在不同的社会里更迭,这生生不息的存在何以如此?
据传杨绛说过这样的话:“你的烦恼就在于想得太多而书读得太少。”不论此话是否杨绛所言,总是冷静的道理。在个人浅薄的人生阅历和混沌的烦恼之外,谁能告诉我们更多开天辟地的智慧和思想?只有读书无疑。
少年时,以为万事万物都有简单的因果法则,如今觉得生命充满随机性,很多事情被概率定性,很多问题等待人们去寻找更好的解释。读书,成为换一种思维方式看世界的窗户。今年初,读了物理系研究员写的科普类书籍《万万没想到》,副标题是“用理工科思维理解世界”。所谓理工科思维,也许是抓人眼球的噱头,因为这本书实际上讲的无非是基于科学理性的思考方式,“让大脑翻墙,跳出隐藏在常识中的思维陷阱”。
书中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刚好那个访谈我也看过:伦敦奥运会组织者给运动员准备了十五万个避孕套,开幕仅五天竟然就被用完。腾讯请来梁文道、蒋方舟和阎连科三位文人对此发表意见。梁文道说他从来都是公开支持性产业和性工作者,蒋方舟说拥有优秀基因就会花心,阎连科说中医认为以毒攻毒,性可能也是一个疏通渠道。然而,就没人算过,一万名运动员五天用十五万个,是每天六次的水平!真正合理的解释是,大部分都被运动员拿着当纪念品了。作者因此打趣说,文人思维天生喜爱耸人听闻的消息,如果再加上不爱算数字,就会对世界乱担心和瞎指挥。
那么,文学创作者到底是需要对世界有更多的主观认识,还是要不断提醒自己用理性审查直觉?其实,很多一流作家是理智和敏感的。作为世界的描述者、生活者,写作者必须深入了解许多事情表象之下的内涵和解释。哲学、政治、历史、经济、物理……无一不是文学的元素,就像卡尔维诺说的,可以探索“开放型百科全书式小说”。即使是《万万没想到》这类科普书籍,也包含着一条长长的跨门类书单,有经济学、文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各种读物。
提到书单,似乎每个人都可以为大家推荐一番,报刊上也常有名人书单。我有一份深受启发的书单,来自芒格——巴菲特的伙伴。
中国古来重农轻商,生意人不登大雅之堂。如今翻天覆地,书摊上、微博、微信上到处乱塞着有钱人的心灵鸡汤,似乎一个人挣到钱了,就是人生导师了,各种厚黑学管理学天下大事烂熟于心,连恋爱养生都特别有见地。因此,一个著名的“生意人”的书单,我先入为主的观念里就觉得全和钱有关。当然,这显然也是缺乏科学精神的思维方式,但芒格的书单有其真正的价值。
芒格说:“我这辈子遇到的聪明人(来自各行各业的聪明人)没有不每天阅读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沃伦读书之多,我读书之多,可能会让你感到吃惊。我的孩子们都笑话我。他们觉得我是一本长了两条腿的书。”
随便摘取几个芒格推荐的书目:《国富国穷》《第三种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基因组:一个物种的二十三章自传》《自私的基因》《温度,决定一切》《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深奥的简洁》《苏格兰人如何发现现代世界》……如果浏览过这些书,就可知道一个专注投资领域的人,他的思想疆域如此辽阔。《穷查理宝典》收录了芒格自己的箴言和一些讲话,从中可以发现,他理性的思维框架和朴素的普世智慧。
芒格的逻辑可以解释很多经济现象。一位经常指导我的长辈说,或许只有世俗生活才具有终极意义。何为世俗生活?首先就是柴米油盐,是经济生活。
身为七零后,经历了1978年改革开放至2008年中国发生巨变的三十年。上世纪用粮票、住平房的记忆还在心底,现在住在高楼里,在手机上指指点点就可以买遍天下。当年的那个自己看到今天的生活,会不会惊诧莫名?社会经济生活的变化让人好奇,一句人类社会的进步显然不足以清楚解释背后的原因。吴晓波就此写成《激荡三十年》,用抒情的笔触清点了这三十年的时代坐标,说“所谓的沧海桑田,仅仅三十年,就让这一代中国人都看到了。”“在这段创世纪般的大历史里,我们每一个人从来都不是观光客,伟大的梦想将继续从茫茫无边的草根中轰然诞生,那种追求世俗的本身,也具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浪漫主义诗意。”这种诗意里,我的家乡并未缺席。
百岁诺奖得主科斯的《变革中国》中,我赫然看见了“沙市”——作为“国家经济体制综合改革”的首个试点城市,沙市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城在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许多改革措施是在沙市率先实行的——抚今追昔,沙市人会不会格外唏嘘?在每一个历史的转折点,曾有过多少种可能?
塔勒布对于投机有一个很经典的概念,叫“未然历史”,即历史上的某一点,有可能发生很多种走向,每一种走向都有发生概率。未曾发生的事件线索,就是未然历史。未曾发生,不等于没有发生概率。塔勒布以此说明,很多人的成功是存在运气的。成功的原因,也许不过因为“幸存者偏差”。
塔勒布是聪明人。他出身名门,精通多种语言,高学历却唾弃商学院教育,喜爱哲学和诗歌,是一位成功的交易员和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怀疑主义者。他的《随机漫步的傻瓜》《黑天鹅》《反脆弱》,我原本打算当作金融理财类书籍来读,却从中一窥他提供的一套认知世界的体系——最吸引人的智慧,不管它被归纳到哪个学科,最终都是哲学的。就像索罗斯在其《金融炼金术》里大谈的反身性理论,“苦苦思索生活与死亡的含义”,讨论“作为事实的死亡与作为观念的死亡”。
骄傲的塔勒布常常不客气地嘲弄他人,却和索罗斯一样,对波普尔推崇备至。同样受到波普尔影响的还有多伊奇,他是牛津大学的量子物理学家。他的《无穷的开始——世界进步的本源》被三联周刊科技记者土摩托称赞为改变世界观的一本书。他从未被无限宇宙的庞大与遥不可测所吓倒,也从未被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难以理解所吓倒。他认为,人只有一种思维方式有能力取得进步或者长久生存,那就是通过创造力和批评寻求好解释的方式。他说:“世界最终是否有意义,取决于人——与我们相似的人——选择怎样去思考和行动。”比起纯粹的怀疑主义者,多伊奇显然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乐观主义者。
另一位毕业于牛津的历史学博士赫拉利和多伊奇一样,出生于阅读的国度以色列,年轻风趣,他将题为《智人的末日》这一章用来结束他的《人类简史》。
哲学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物理学家……人们基于自己的专业角度解释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断抛出新鲜的学说和猜想。但世界的真相永远没有标准答案。这种生机勃勃的多元化,正是每一个写作者动力和乐趣的源泉。我们分享这些思想,不断重建各自的思维体系,更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更理性更丰富地观察我们自己的生活,书写更真实的人生。
写作者思想的疆域有多广袤,其作品就有多迷人。辛波斯卡在她的《非强制阅读》专栏里,评介了一百三十本书,其中文学以外的书籍占绝大多数,包括通俗科学(尤其是关于动物方面的知识性书籍)、辞书、历史书、心理学、绘画、哲学、音乐、幽默文类、工具书、回忆录等。广泛的阅读,触发了她写作诗歌的灵感和意象。纳博科夫痴迷于鳞翅目昆虫研究,这种狂热影响了他的美学,被一些人称为“蝴蝶美学”。村上春树精通爵士乐,是坚持不懈的长距离跑步者,音乐和体育的印记也时时在他的小说里。曹雪芹,无需考证,他根本就是一位小百科作家。
对世界的好奇心,是写作的原始动力之一。深入不同领域的阅读,显然会使这种动力不断升级。四十而惑,散漫读书,渐渐地聚沙成塔,也许就可以将自己垫高一点,从而看到更多风景。
写作,就是在塔上看风景的人,某天静下心来,随心勾勒出平生所思所悟,所见风景,所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