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又到7月7日。七十九年前卢沟桥的枪声改变了四万万中国人的命运,数十所大学内迁写下中国教育史的奇迹。今人每谈西南联大,谈李庄的同济和史语所,都不胜唏嘘,由衷感佩。还可以指出战时的学术与出版,今人读《全宋词》,几乎都忽略了其初版地点是焚城前的长沙。我在这里再补充一个小故事。
业师朱东润先生早年留学英国,归国后也以教授英文为主。1931年,应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闻一多之请,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发现仅有的一种著作是陈钟凡所著,篇幅仅七万言,叙述重古轻近,评价也颇失衡,乃决意自编讲义。讲义开宗明义即要解决文学批评之原委、宗旨与分类,乃兼采中西先哲之说,既赞同英人高斯“对于文学或美术之创作,分析其特点及性质,公之于世,而其自身复成为一种独立之文学”的说法,又追溯自曹丕《典论论文》至清贤《四库提要》“远则究于天人之际,近则穷于言行之郛”的高论,梳理历代文献,务成一家之言。1932年在校内印出《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第一稿,分四十六章,至钱谦益止。次年出第二版,写至清季,前稿也有较多增订。此书主导观念深受西方文学影响,内容则全面梳理三千年批评文献以成编。
1936年后一年多,朱先生倾注全力,改写第三版,期成定本,到1937年秋冬间大致抵定,上半部排出校样,下半部部分交厂排印,最后完成部分则暂存行箧。这时战火已遍及大半个中国,先生完成这学期课程,匆忙返乡,不久武汉沦陷,武汉大学西迁四川乐山。先生于次年冬接到学校通知,带上完整的第二版讲义和第三版前半部校样,西行万里,抵达新校。有赋述西行见闻感慨,末云:“值风雨之飘摇,犹弦颂之不息;斯则诗书之渊泉,人伦之准式,至治待兹而裨赞,鸿文于斯而润色。”
这时郭绍虞、罗根泽的批评史陆续出版,虽皆未完成,但有新的格局,友人知朱先生有讲义,敦促尽快整理出版,但先生的困难则是,自己满意的第三次修订本,后半部留在武汉,且历经战火,无法期望还能收回。再三犹豫,最后采纳老友叶圣陶的建议,将第三版的前半部和第二版的后半部拼合,改定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1944年由重庆开明书店出版。章培恒先生评此书,一是“中国文学批评史框架的奠定”,二是“新颖文学观念的贯彻”。至于以文言行文,则与武汉大学旧学风气有关,能为旧派接受,也示新学者之旧学根柢。
1946年从重庆东归途中,先生在武汉停留三日,取回寄存的三箱书稿,估计其间有1937年修订稿的最后十八章,但当年交厂的部分,则已杳如黄鹤,再难追踪。十八章残稿,先生一直保存着,但后辗转多校,生计不定,再加山河鼎革,风气遽变,也无意再作重写。《大纲》1957年、1984年新版,皆维持旧貌,改动甚微。
前两年编次先师遗文为《朱东润文存》,又适值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总想此书第三稿讲义下半部或还有存在天壤间之可能,多次托友人查询武汉大学档案,终告不存。虽遗憾,也终于能下决心就现存文本作局部的修复。经年余努力,大致完成。今年是朱师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准备以此书新版以及最后一部著作《元好问传》的出版,以为纪念。
新版《大纲》正编以1944年版为依据,最后十八章则据先生自存1937年修订本原稿。原稿内容皆为清代文学批评,于王士禛、吴乔、刘大櫆、沈德潜、袁枚、曾国藩诸家论述改动较大。《清初论词诸家》,原本述四家,残稿本增至八家。另新增郭麐、翁方纲、包世臣诸人的论述。《大纲》定稿时删弃之原讲义内容,凡具有学术参考价值者,皆节录加注于相关内容之下。遗失的修订文稿,则据先生自存四种讲义中的自批,稍作辑录,藉期保存遗说。至于先生历次讲义留下数量巨大的批注,内容一是补充文献,二是纠正愆失,三是提示讲授中的细节,还来不及整理,只能留待以后。
这样整理,是否合适,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先期披述,期待读者有以赐教,更希望得到意外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