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王宏图
格非卷帙浩繁的“江南三部曲”以这样貌似平常的句子开场:“父亲从楼上下来了。”它简单,朴实,不带花里胡哨的装饰,但却一锤定音,开启了陆家绵延百年之久的四代人的传奇故事:因疯癫出走的陆侃,晚清至民国初年卷入革命漩涡的陆秀米,上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命运多蹇、终陷牢狱之灾的谭功达,世纪之交的落魄颓唐的谭端午。虽然他们都称不上一呼百应、叱咤风云的伟士,但作者对他们个体生命境遇和精神困境的关注,间接提供了一幅百年中国精神嬗变的剪影。
与高屋建瓴的宏大叙事相比,我更着迷于渗透于作品文本肌理之中的古典的意蕴、情韵和格调(这在《人面桃花》中尤为醒目)。标题“人面桃花”、“春尽江南”直接脱胎于唐人的诗句,而《春尽江南》中的奇女子绿珠,与晋代石崇宠爱无比的美女同名,她一出场,作者便赋予了她一种“令人伤心的抑郁,也有一种让中年男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年华虚度的美”——与一千七百多年前坠楼而死的同名人相比,格非笔下的绿珠结局算不上悲惨,但在作者精心营造的氛围中,谭端午的这个红颜知己印染上了浓酽的古典风韵。
在不少章节中,格非不无刻意地仿造出了明清白话小说的叙述风格,它以白描为主干,夹杂进诸多人物对话,绝少有对人物心理的冗长描摹、剖析,而对风土人情、自然景观也不热衷于孤立的铺陈渲染,而是在情节的推进中层层递次展开。和以聚集上海市井生活的《繁花》不同,“江南三部曲”的语言外壳对古典白话作品的仿效还未臻于后者以假乱真的境地——究其原委,格非终究是一位生活在学园中的作家,他的作品无法像《繁花》那样充满浓得花不开的烟火气,无法让出自三教九流的人物间的对白占据绝大部分篇幅,也缺乏将上海方言大量撒播到文本各个角落的野心。毋庸置疑,格非更带有古代文人的雅趣,这在他对众多植物(荷花、桑树、紫云英、油菜花、金银花等)的精细描述中可见一斑。
而这一古典风情还引人注目地体现在情节设置的传奇性上。且不说《人面桃花》中寄寓陆家的革命党人张季元,秀米的人生也是一波三折,新婚出嫁时被绑架到花家舍,后又东渡日本加入革命党,辛亥革命前被捕入狱,出狱后长年装哑;而《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身为一县之长,却与孤女姚佩佩暗通款曲,她因中了圈套,被省委金秘书长奸污,一怒之下杀了对方而成为逃犯,而谭功达因与她私下书信来往而被牵连。这一对男女的命运着实令人唏嘘感喟,而《春尽江南》中女主人公庞家玉在罹患绝症后为不拖累家人而出走,最后在医院中悬梁自尽。显而易见,格非将明清言情小说与世情小说的诸多元素重新加以组合、拼接,镶嵌在二十世纪中国纷乱变幻的历史框架之中,酿造出现代性中的古典风。
更为重要的是,“江南三部曲”可视为中国文学绵延不绝的抒情传统在当代的延续。在美籍华裔学者陈世骧先生眼里,中国古代文学的精华集中体现在《诗经》《楚辞》所体现的抒情传统中,并渗透到后世勃兴的戏曲、小说等叙事文体之中。在某种意义上,它已成为一种荣格所言的“集体无意识”,蛰伏在一代代文人的内心深处。到了二十世纪,在面临政治文化数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际,几经摧折,它仍顽强地存活了下来,时机一成熟,便又生机盎然。“江南三部曲”虽是完整的叙事文本,但从头至尾,作者面对历史嬗变和人物命运所生发的迷惘、伤感、悲郁之情在字里行间流淌,与事件、情节水乳交融,到了《春尽江南》的结尾,直接化为《睡莲》中的诗句。
格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文学发轫之际便以《迷舟》《褐色鸟群》等作品享誉文坛,其玄奥的哲思和诡谲的迷宫难免令人如堕五里雾中。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他沉潜求变,经多年磨砺,终于搭建出了一座矗立在江南烟雨中的楼台:精巧,典雅,如梦似幻,一触即破。刻意酿造古典风韵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它既给作者带来了成功,又设下了难以逾穿的界线。界线之内,一切皆美,因为它有强大而悠久的传统的支撑;界线之外,一无所有,一切都处于未知状态,也许是前所未有的新天地,也许是难以自拔的沼泽地。然而,在传统的床榻上躺得久了,往外越界、探险的勇气往往也会折损大半。如何在传统和创新间保持一种平衡,始终是作家无法回避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