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文学小历史》
[英]约翰·萨瑟兰著 王君译
定价:49元
中信出版社出版
名著的价值是挖掘不尽的。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现代英语文学系名誉教授约翰·萨瑟兰以其独有的、让人无法抗拒的方式介绍伟大的文学经典。他的介绍方式轻松活泼又极富启发,他的介绍内容包括《贝奥武甫》、莎士比亚、《堂吉诃德》、浪漫主义、狄更斯、《白鲸》、《荒原》、伍尔夫、《1984》等。此外,他在书中还增加了一些平常少见的作者及作品,包括通常被认为“不值得严肃关注”的文学作品,从盎格鲁-撒克逊文中粗鲁的玩笑话到《达·芬奇密码》,成功涵盖了审查、叙述技巧、自我出版、品位、创造力和疯狂等不同的主题。
小说作用广泛,几乎无所不能。例如,许多人通过阅读科幻小说获取科学知识。小说还可开启心智,改变思维。美国人对于奴隶制度的看法,以及后续南北战争的打响,均得益于《汤姆叔叔的小屋》。小说还可将政党的核心思想在民众中推而广之,现今英国保守主义的中心思想早已被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本杰明·迪斯雷利的系列小说厘清。
如果导向正确,小说还可带来社会变革。例如,二十世纪初,厄普顿·辛克莱的小说 《屠场》中对于食品加工厂触目惊心的环境的描写,促成了有关食品卫生的立法。
总之,小说能做的,远不止供读者打发候机时间或消磨睡前时光那么简单。
有趣的“自我探索”
但是,小说所做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之一,是自我探索。这仿佛是小说作品与自己的一场游戏。在其中,小说作者不断试探着自己的边界和试验着各种技法。小说可谓是诸多文学体裁中最具有自我意识也最有趣味性的一种。
有人认为,我们对于小说技法的兴趣产生于现在,事实也大致如此。然而,如果仔细寻找,也不难在十八世纪劳伦斯·斯坦恩的作品中发现这一兴趣的萌芽状态。那时,小说正成为一种主流文学形式。评论家对斯特恩作品的判词是“自省”,意即在写作过程中,作者似乎一直在质问自己“我一直都在做些什么”?
斯特恩的伟大作品之一是《项狄传》(首次出版于1759年)。这部作品的写作思路犹如一篮鳝鱼,朝着四面八方滑去。一旦你翻开扉页开始阅读,便会发现它不可阻挡的魅力。斯特恩的小说一向善于自嘲,也以给读者出难题见长。位于谜题单顶端的一个问题便是“如何将一夸脱酒装进一品脱的壶中”。
斯特恩创作时正值小说最为纯正的时代。那时,小说开始向后现代主义风格转变(这一风格几乎是目前小说试验性创新的边界)。然而,《项狄传》的作者斯特恩预见了任何一位提笔写作小说的作家都会遇到的一个大问题,他笔下的主人公兼叙述者 (也是喜剧化的斯特恩) 特里斯特拉姆开始讲述自己的生平,可是,他发现要讲清楚自己是如何成为如今的特里斯特拉姆,必须深入挖掘自己童年以前,乃至受洗、出生以前,直至其父母的血脉相连,孕育他的一刻起。当他想到这一点时,特里斯特拉姆便觉得已用尽了小说的大量篇幅。这样一来,他出师不利。于是,特里斯特拉姆感伤地说:
一年一岁长。正如你所感知,关于我年岁的故事已叙述第三卷过半 (根据总长十二卷的原始版本得来)。此时,我所经历的才不过出生后的半天时间。这说明,现在,我比提笔之时又多出了三百六十四天的故事要讲。
换句话说,相比特里斯特拉姆记录自己生命的速度来说,他实际的生存速度是前者的三百六十五倍。他记录的笔端将永远也赶不上自己生命的进程。
被斯特恩以如此机智诙谐的方式玩弄于股掌间的这一问题(当小说的旅程即将开启,你该如何在行李远远多于行李箱的情况下将必需品都打包装好,以踏上征程)终究还是无解。不过,斯特恩也从未尝试要去解决这个问题。他所做的即是与这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一场有趣的游戏,以飨读者。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在小说创作方面具有更崇高追求的作者们则设计出种种选择机制,如象征主义、精简压缩、文本组织、表征,来规避“如何将必需品都装入箱子”的问题。将这林林总总的技巧组织整合起来,就形成了所谓“小说艺术”——说得更恰当一点,即“小说的妙计”。而这,正是斯特恩要在自己小说中说清道明的事情。
细数各种“小说艺术”
让我们来细数小说家们用以娱乐读者和挑逗我们阅读神经的种种“小说艺术”。可以从一个基本问题开始探究。叙述的前提是有叙述者,也就是讲故事的人。那么这个人是谁?是作者吗?有时候情况似乎是这样的,而有时候则显然并非作者,其他时候则不太确定。比如,我们很明确地知道简·爱不是夏洛蒂·勃朗特本人。然而,我们却也清楚地感觉到在作者与女主人公之间存在着某种或出于自传叙述或出于心理共鸣的联系。
那么,现代小说的情况又如何呢? 例如J·G·巴拉德的作品《撞车》,其主人公詹姆斯·巴拉德似乎对车祸以及车祸对于人类肉体的伤害有着完全险恶的兴趣。这是否是某种告解式的陈述呢?实则不然,这是作者与读者间一场复杂的对抗赛,而非作者与读者玩的一场游戏。换言之,这像极了一场挚友间的对弈。
我们继续聚焦巴拉德另一部小说《太阳帝国》(小说的出名大部分得益于被导演斯蒂芬·斯皮尔伯格搬上大荧幕且获得奥斯卡奖)。小说讲述一个小男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于上海与其父母离散,并置身于俘虏收容所的遭遇。这里的恐怖气氛塑造了(抑或毁灭了)其后半生的人格个性。主人公詹姆斯的经历与作者詹姆斯·巴拉德在其自传中记叙的生平如出一辙。如此,《太阳帝国》是否还是小说?读者们是否面临着“主人公即作者”的状况? 对此,小说暗示我们不要测度,只管领会就好。
布雷特·伊斯顿·艾利斯在其小说《月球公园》中走得更远,他直接将主人公取名为布雷特·伊斯顿·艾利斯。他被布雷特早期一部声名更加狼藉的小说《美国精神病人》中一名连环杀手所追杀。言至于此,你们明白小说的情节了吗?不必疑惑,其实我也没明白。不仅如此,艾利斯进一步煞费苦心地将此种写作上的诡异技法进行演绎。他让艾利斯(小说主人公)与影星杰恩·丹尼斯(虚构人物)结婚。作者艾利斯为他们勾画了一张面孔严肃但显然真实可感的网络,以至于许多读者深陷其中。
马丁·艾米斯也对读者玩了同样狡黠的把戏。正如他在小说《钞票:绝命书》中所展现的,小说主人公约翰·塞尔福与马丁·艾米斯成为朋友。作为好友,马丁劝诫约翰,如果他仍按目前道路走下去,那么他最终将走向万劫不复。这个终局,或许就是自尽。
数年来,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通过狗的视角来叙述自己的小说。其中,朱利安·巴恩斯技胜一筹。他让挪亚方舟上的一只蚀船虫来讲述其小说 《10 1/2世界的历史》的第一章节。这听起来确实十分滑稽。
如今的小说家们犹如熟练的机械师对每日打交道的机器了如指掌,他们乐于将小说这部机器拆开来,再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将零件拼装起来。有时,他们甚至只负责拆卸,而将拼装工作交给读者来完成。例如,约翰·福尔斯就在其新维多利亚风格但兼具“新浪潮”风格的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 中给读者提供了三个不同的结局。又或者,伊塔罗·卡尔维诺在其小说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中为叙述者设计了十种各异的开头,让他来看看读者的脚步有多么敏捷,能在这些开头中自由跳跃。小说是如此开始的:“你即将阅读的是伊塔罗·卡尔维诺的新作《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所以,请放轻松。”然而,这恰恰是卡尔维诺与我们开的一个玩笑,因为阅读他的小说时你无法放松。他对读者所做的,是后现代主义评论家所说的,使之“陌生化”。
接下来,卡尔维诺用开篇的章节来思考,试图为“你”找到一个阅读小说的最佳姿势。他如此写道,“旧时,人们习惯站在诵经台上阅读。”可是,你阅读这部小说时,为何不尝试陷在沙发里,背靠垫子,旁边是触手可及的香烟和咖啡壶。因为你一定用得着它们。这让你觉得自己是阅读剧场中的演员,而非观察者。小说结尾,卡尔维诺安排了几位小说主要讲述者中的一位来告诉读者“现在是时候关掉床头灯,去睡觉了”。继续讲下去则兴味索然,毫无意义。可读者回答说“再等一会儿吧,我差一点儿就看完这本小说了”。但是,卡尔维诺究竟是否写完了这部小说呢? 或许他从未开始过。
美国人保罗·奥斯特极其擅长运用与卡尔维诺相似的写作技巧。他的成名作《玻璃之城》是故事背景设置在纽约的“形而上的侦探小说”。小说的叙述由午夜的一个电话引发:“一个拨错的号码成为一切事件的开端。午夜沉寂之时,电话铃响了三声。接听之后才发现电话那头要找的并非本人。”他要找的人叫“保罗·奥斯特”,在“保罗·奥斯特侦探社”工作。而接听电话者是三十五岁的作家丹尼尔·奎恩。仿佛鬼使神差,奎恩装成保罗·奥斯特,并接下这个案子。于是,事情变得更加诡异。
寻找阅读愉悦感
小说爱好者同样可从一些“顽皮的”小说作家那里寻找到阅读的愉悦感。这种感觉就好像观看一场魔术表演时,表演者突然在台上说“我的下一个节目完成的是不可能的任务”,说完便兀自开始表演 (不是从帽子里拽出十来只兔子,就是将自己的魔术助手锯成两截)。然而,有时也有更深层的意义蕴含在这些技巧中。诸如,托马斯·品钦的后现代主义经典之作《万有引力之虹》。这部小说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几个月的伦敦实景描述开篇,笔法生动,描述精确。仅有一点品钦的描述欠准确,那就是书中主人公、美国战士施罗斯洛普认为,V2火箭(实际上于1944年年末落于这座城市) 总是在自己产生性兴奋的地点降落,他似乎在控制着火箭的方向和目标。当然,从心理学角度讲,这是“妄想症”——混乱的心理状态,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针对自己个人的阴谋。品钦对妄想症极其着迷,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显然成了小说的“主题”。
美国小说家唐纳德·巴塞尔姆写作时所采用的技巧玄机则稍微简单。他的许多短篇作品甚至可以直接来源于 《幽默杂志》(Mad Magazine)。在这些作品中,那只富有传奇色彩的大猩猩金刚(King Kong)被一所美国大学任命为艺术史课的“兼职教授”。巴塞尔姆最著名的故事化用了童话故事《白雪公主》(原本是一则德国童话,迪士尼将其运用得最完美),且将这位淑女主人公变成了颇失大家风范的形象。巴塞尔姆在使这部小说极其有趣可笑的同时,也将读者们对于文学的传统认识弄得支离破碎。
有的作家不仅在概念上将文学解构,甚至在实际视觉上将文学作品掰开揉碎。例如,布莱恩·斯坦利·约翰逊在出版其小说《不幸者》时,将书页零散地放入一个盒子中,读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喜欢的顺序排列这些书页并阅读。然而,这部小说让图书管理员和读者都心烦意乱。
在对小说技法的简短回顾中,有最后一点尚需说明。这是一类充满智慧的小说,并且要求读者在才智上实力相当,势均力敌。纵观近三百年的阅读大众,我们会发现这一群体已完全参与进了小说发起的这场智力游戏中,领略了游戏的精髓。小说带来的乐趣无穷,这些伎俩技巧仅是万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