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
一
关于书序的写法,名家说法各异。德里达断言:“文本之外无他物”,我们可以就此引申出序言应该紧贴文本的结论;而周作人却认为,写序“是来发挥书里边——或书外边的意思。书里边的意思已经在书里边了,我觉得不必再来重复地说,书外边的或者还有些意思吧”。一则强调“书里”,一则强调“书外”,叫人有点无所适从。以吾之愚见,二者当兼用之:既不脱离文本,又要尽量谈些“书外”之意。
现在就从文本说起。“精选”,首先体现在数量上,我的创作以散文为主攻方向,粗粗算来,大概总有近千篇吧,这里选了六十五篇,约略是十五取一;标准主要是着眼于代表性,即大体上能够反映该年份、该时段的创作实际;编排上,一按年份,二取倒序——“譬如积薪,后来居上”。人们研索事物,不也是习惯于从现时切入,再逆回溯往吗?
文学选本,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作者创作史的缩编。几十年来,读书、写作、治学主宰着我的人生,与此相呼应,生命之光也在不断地升华与消长。如果说,我的生命存在方式与文学之梦同构,那么描绘出来,无异于醒后述梦,或者梦中说梦。作为心灵的投影、行程的辙迹,这种鸿爪留痕纵不十分清晰,也还能略显端倪,所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李白诗)吧。有兴趣的评论家,或可按迹寻踪,进行一番探索;而身为作者,检视这一篇篇文字,念及它们的来龙去脉,颇似高堂老母环顾膝下的儿女,会逐个忆起当年的诞育过程。此间有凄苦,有欣慰,有兴奋,也不无怅憾。
结缘缪斯,我是很早的,读私塾期间就已练习诗文写作了,起步尚称顺利;可是,走下去却屡遭颠折,甚至前路阻断;待到玉宇澄明,重新把笔,已经人届中年,其时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此后,便开始了西西弗式“推石上山”的艰辛历程。由于创作与从政生涯交叠重合,其黾勉竭蹶不难想见。
重新走进文学殿堂伊始,囿于过往经历所造成的思想束缚,特别是对于文学的本质与审美特性认识比较模糊,我的散文写作多是客观地凸显社会性内涵,而欠缺自我的情感介入、心灵体验,表现为个性化、主体性的缺席。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滚滚洪潮,扑面而来的温煦春风鼓荡着创作向文学本体回归的奏鸣曲。张扬艺术的审美个性,探索与呼唤人文精神,关注社会人生、表现内在人性并使之不断深化,成了文学界的共识。因时乘便,我的主体意识、探索意识、创新意识也有所增强,作品从过去对于政治形势的紧密跟踪、表层现象的匆促评判、现实功利目标的直白展露,转换为注重人的自我意识的探索,关注人性、人生、人的命运、生存困惑、道路抉择,使心灵情感的开掘进入一个较深的层面。
二
在市场化、商业化的大环境下,经济利益很大程度上制约着包括文学在内的整个文化的命运。这样,如何摆脱物质主义、金钱至上的价值取向对人性的扭曲,保持内在的文化操守与理性自觉,固守精神追求,不当市场奴隶,便成了摆在每个作家面前的严肃课题。
文学创作原是一种极富个性特征的创造性精神劳动,而现时不少作品,由于缺乏想象力、独创性、个性化的支撑,以致沦为思想平庸、形式趋同的表象化、平面化的精神符号。有的迎合世俗,追踪时尚,着力于日常生活的琐碎描绘和浅层次的欲望展现;有的通过情调的渲染,给予读者某些廉价的抚慰,导致精深的生命探求和文学审美性的消解,呈现出一种“消费品格”;而那种凭借作者本身的广告效应和读者好奇心理以及对于成功成名的期待的所谓“明星写作”,更是占据了一定的图书市场。其源盖由于向市场化、消费性的靠拢。
针对这种“市场效应”与“消费品格”,我在散文创作中,开始了深度追求的探索与实践。在审美视界的建构中,期望通过对社会人生的深度关怀、深切体验、独特理解,寻求一种具有个性色彩的人格风范、美学精神与意蕴深度。这种深度追求,同时具备双重品格:由于它是深入到灵魂底层,触及生命形态,力图从整体上把握社会人生的意向,因而体现为一种思辨理性、哲学蕴涵;而它又是立足于现实土壤之上,靠着生命激情的滋润、生命体验的支撑的艺术的开掘与升华。
职是之故,我在撰写历史文化散文、人物传记时,总是把古人的心灵世界看作是一种精神库存,努力从中发掘出优秀的传统根脉与美学蕴藏,挺举起文化自觉和批判精神的杠杆。这样,在同古人对话,进行心与心的交流时,无论是灵思慧悟的冥然契合,还是意象情趣的偶然生发,都借由对历史人事的勘核,寻求情志的感格、精神的辉映,其间闪动着先哲的魂魄,贯穿着历史的神经和华夏文明的汩汩血脉。而这种今人对于古人的叩访与审视,反过来也是逝者对于现今还活着的人的灵魂的拷问,从而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超越时空界隔,化解由岁月迁流所引起的怆然寥落之情、无常幻灭之感。远者如近,昔者似今,活转来的历史给了我们“当下”一个参照系数,提供一种不再遮蔽的视界。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王羲之语)当斯时也,深度追求使我跨越一般的状物、写景、述感、纪游的层面,实现对于意义世界的深入探究。仿佛置身于一个丰满而有厚度的艺术境地,通过情感的灌注、智慧的沉潜、意蕴的渗透,以诗性的话语方式,体现散文主体性、内倾性、个性化的文体特征。本着对人的命运、人性弱点、人生困境、生存价值的深度关切,充分揭示人的精神世界,从更深层次上把握具体的人生形态,揭橥心理结构的复杂性。表现在具体写作中,或者采用平实、自然的语体风格,抒写达观、睿智的人生经验,使人感受到厨川白村式的冬天炉边闲话、夏日豆棚啜茗的艺术氛围;或者匠心独运,展示已经隐入历史帷幕后面的世事沧桑,从崭新的视角予以解读;或以形象思维、平常心理和世俗语言表达终极性、彼岸性的话题;或经由神思的驰骋、艺术的炼化和宗教式的参悟,实现智性与神性的交融互渗,使疲惫的灵魂瞻顾渺远的彼岸。这既是精神的创造,又是一种文化的积累。
理想的境界,应该是诗性、史眼、哲思的有机契合。文学的青春笑靥,可以给冷峻、庄严的历史老人带来欢快、生机与美感,赋予想象力和激情;而史眼、哲思的晨钟暮鼓般的启示,又能使文学倩女在美学价值之上平添一种凝重感、沧桑感,形成心灵的撞击力,引发人们思考更多的问题,加深对社会人生的认知与理解。
三
散文作家超拔而自在的心态,自由而丰富的性情,不趋附于社会功利的独立的审美意识和超越世俗的独特眼光,直接关系到作品的精神品格与艺术魅力。因为散文是与人的心性距离最近的一种文体,是人类精神与心灵秘密最为便捷的显现方式。可是,对于一个现时代的写作者来说,这又谈何容易!现代人终日处于困惑、焦虑、遑遽之中,心情浮躁,行色匆匆,“叮铃铃”,手机响个不停,边走边看边说,不复有悠闲的沉思,愈来愈没有真正的内心生活。我也同样生活在滚滚红尘之中,思想观念上的束缚,市场、金钱方面的物质诱惑,同样攒聚在眼前,而且,仕途经历又使我比一般作家多上一层心灵的障蔽。好在我一向把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也不过分看重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有一种自信自足、任情适性、气静神闲的定力。
对我而言,读书、创作、学术研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兴趣爱好,而是生命本根、精神归宿,人生的价值所在。我写过一首《写怀寄友》的七律:“埋首书丛怯送迎,未须奔走竞浮名。抛开私忿心常泰,除却人才眼不青。襟抱春云翔远雁,文章秋月印寒汀。十年阔别浑无恙,宦况诗怀一样清。”可说是真实的写照。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抛却世俗功利,方能把全副身心投入不懈的精神追求。诚然,创作中也有劳苦,但它迥异于人事的纷争、世俗的烦恼,随之而来的常常是成功的欢愉,不仅带来美的享受,而且为灵魂找到一个安顿的处所。
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最忌因袭他人、重复自我。海明威说得好:“对于一个真正作家来说,每一本书都应该成为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到达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人一旦成了名,便不再属于自己,从此将告别宁静,告别超然,告别本我。赞扬的话听多了,难免处于自我陶醉状态;到处都来约稿,文章随地可以发表,很容易助长粗制滥造。所以说,成功是一个陷阱。关键在于对自己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不能忘乎所以,“醉中忘却来时路”;应该避开浮华,克服惰性,始终保持上进的势头、生命的活力。为此,我有意识地研读一些富有创新精神、能够激发想象力、创造力的作品;时刻关注并乐于接受各种新鲜事物,以利求索新知,激活头脑;重视具有思想锋芒、独到见解,肯于给我挑毛病的年轻文友。这样,不管生理年龄如何,也有望永葆年轻的生命状态。
“实际上,所谓年轻,并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时光,而是心灵中的一种状态,是理性思维中的创造活动,情感中的一股勃勃朝气。”美国作家塞缪尔·乌尔曼如是说:“没有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衰老,只是随着理想的毁灭,人类才出现了老人……忧虑、恐惧、缺乏自信,才使人佝偻于时间的尘埃之中。只要心灵深处的无线电台不停地接收美好、希望、欢欣、勇气和力量的信息,就会永远保持年轻。”旨哉斯言!
(本文为即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充闾散文精选》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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