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规律,显示了现实主义的精神气质
在悠扬的乡音与全场的掌声中,《敦煌女儿》再度落下帷幕。对这台原创沪剧,我在八年中先后观赏了三次,发现该剧的呈现每次都有进益,自己的感悟每次则都有增加。其中的道理甚为深刻,颇堪探寻。
沪剧《敦煌女儿》演绎50多年前,上海姑娘樊锦诗来到莫高窟,投身文化古迹的保护、考察及敦煌学的研究工作。樊锦诗面对严酷的大漠生存环境,长期与亲人两地分居,经受了思想和情感的多重考验,始终不改初心,守护着世界性的文化瑰宝,书写了敦煌学的历史篇章。以樊锦诗的心路历程为主线,《敦煌女儿》还展现了常书鸿、段文杰等几代莫高窟人的群像,展示出中国知识分子爱国奉献的精神品质与忘我求索的科学态度。据主演茅善玉说,这个现实题材思想立意高、表现难度大,故而创排反复多、推敲时间长,上海沪剧院投入了全部力量,先后耗时八年,尽管历经艰辛,但这个戏却是真正地“立”起来了,回头一看,这一切不仅都是值得的,而且是必须的。
▲沪剧《敦煌女儿》剧照
与此相似的是,话剧《追梦云天》也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创排过程。全剧以中国商用C919试飞为情节主干,塑造典型人物,设置矛盾冲突,展现了国产大飞机的工程设计师、验收审批员、试飞员和技术工人等老中青三代“大国工匠”的精神风貌,展示出中国民航工业40年来锲而不舍、攻坚克难、最终崛起的光辉历程,以“一架飞机的试飞”宣示了“一个国家的起飞”。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用了三年时间深入生活、提炼素材、激发灵感,创排后于2016年春首演、2017年夏再演、2019年重演。每次上演,上到剧名,中到人物情节,下到舞台风格都发生了几乎推倒重来的变化,剧组的所有人员都经历了反反复复的创作阵痛。就在这反反复复的阵痛中,《追梦云天》反反复复地宣示着中国话剧的品格和价值,那便是曹禺说的“思想的雷电,精神的光”,那便是洪升说的“一切有价值的话剧都是具有时代性的”,那便是田汉说的“真正的话剧不是单叫人白相和开心的,是叫人思想的”……
▲话剧《追梦云天》剧照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是现实主义的生命和灵魂。沪剧也好,话剧也罢,无论什么剧种什么题材,什么方法什么风格,一切有价值有意义的文艺创作,都应观照现实、反映时代,都应具备并体现出鲜明而浑厚的现实主义精神。其中,直接取材于当下现实生活的创作之所以最辛苦、最漫长,其原因既在于题材的鲜活跃动并处于不断的变化中,难以完全掌控;更在于创作者自己身处其内,难以超越性地把握题材的本质,并予以相应的艺术呈现。现实题材的创作难度就在这里,克服这一难度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现实主义精神的优势,也恰恰藏在这一个过程之中、在克服了这一个难度之后。对此,创作者没有神笔可仗,没有捷径可走,唯有更扎实地与生活同行、更紧密地与人民同心、更深刻地与时代同感悟,在不断的学习中完成思想的超越,在不断的感动中实现情感的升华,在不断的推敲中达成艺术的完美——更何况“文章不厌千回改”,舞台艺术本身就有反复修改以趋完善的内在要求与客观规律(业内称作“七稿八稿,没完没了”)。这种全身心的投入与长时间的打磨,也被称为文艺界的“工匠精神”,与科学家的繁重实验及钻研精神异曲同工,正应了话剧《追梦云天》场刊中的一句话:“这台话剧既是当代中国科学家的严谨态度,也是当代中国戏剧人的从容创作。”
儿童剧《那山有片粉色的云》也是一台直面现实、反映社会的作品,却以少儿的视角加以表现和表达。全剧描写几位少数民族留守儿童与上海都市少年从彼此隔阂,到互相亲近,最终互爱互助的故事,赞美童心的纯洁和美好,讴歌人类的亲情与友情。当贵州山区的笛声与上海城区的童谣一同响起全场,那种超越地域阻隔、消弭文明落差、无视贫富差距的爱的力量,不仅使小观众为之感动为之震撼,而且令大观众为之动容为之反思。看来,现实主义文艺创作要深刻认知现实生活,充分展现时代精神,反映社会普遍诉求,昭示人类美好愿景,就必须用鲜活的细节令人感受,用真诚的情感令人动容,用深刻的思想令人信服,用精湛的技艺、精良的制作增添文学的价值和艺术的魅力。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创作者必须志存高远、心贴现实、眼观本质,同时静心思考、潜心创作、耐得寂寞……唯有如此,方能使现实主义题材成为“立得住、传得开、留得下”的现实主义精品力作。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已达到了最高的思想境界与艺术水准,而是说它们遵循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规律,显示了现实主义的精神气质,正行进在从“高原”向“高峰”的正确道路上。
守传统文化精神之正,创当代人文品格之新
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将于5月20日在上海开幕。作为集中展演全国最高水准舞台艺术作品的盛会,中国艺术节无疑是一块文化金字招牌。文化品牌的核心,是优秀的作品;金字招牌的核心,是无数个优秀的作品。作为本次盛会的东道主,上海一面充分发挥主场优势,为各地的精品力作来沪演出提供高标准、高质量的服务;一面全力展示创作成果,从众多文化品牌中好中选优、优中选新,推出包括上述三剧在内的共七部优秀作品参评参演。
从总体看,这七部作品出自上海及海内外众多文艺工作者之手,根植上海丰富的红色、海派和江南文化资源,既有题材的广度、生活的厚度与主题的深度,又有剧种、舞台样式及艺术呈现的多样性,更有在传承基础上的发展,彰显了舞台艺术的生命力与创造力,概言之,守正创新。
《敦煌女儿》以沪剧擅于刻画小人物内心世界的传统优势,来细腻地表现中国知识分子的高风亮节,从“身边小小的悲欢”完成了向“心中大大的梦想”和“民族深深的情怀”的跨越。同时,为增强节奏和戏剧张力,剧中适度引进了京剧的唱腔。这在沪剧史上曾有先例,但仅限于生角;此次同时用于生旦,既是对沪剧海派精神的忠实承继,又是对剧种艺术的再次突破。《追梦云天》为增强生活的现场感和人物的表现力,先用三维大屏幕以及图形、仪表、数据进行冷色调渲染,再用移动特写镜头强化演员的表演,两者交替、叠加出大国工匠严肃的科学精神与炽烈的创造热情。立足于话剧本体的艺术表现创新,呈现出理智与情感交融、论理同抒情互通的良好审美效果。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剧照
对影片《永不消逝的电波》的舞台改编作品,堪称不计其数,却鲜有成功乃至超越之作。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守正容易创新难。上海歌舞团的原创同名舞剧,以鲜活的锐气、精纯的技艺打破了舞剧惯用的叙事模式,运用电脑编程的26块景片配合多媒体投影,打造出高辨识度、高真实感的旧上海环境,使精心设计、充满质感的肢体语言通过身临其境的方式,从观众的视听感受直抵他们的心灵深处,拓宽了当代舞蹈表演的疆域。主创始终坚持以戏剧性引领舞蹈性,并将两者融为一体,结合多种表现手段营造出融严酷与艰难、青春与浪漫、日常生活与生死谍战为一体的氛围,将革命志士坚定的理想、深厚的情意自然而真实地表现出来,既守了红色文化之正,又创了表现手法之新,赢得了“突破想象”“超越极限”的赞誉。行笔至此,笔者不由想起另一部“上海出品”——同样改编自影片的杂技剧《战上海》。革命战争题材显然更激烈更奋发,以杂技剧加以表现堪称绝配。更重要的是,对杂技剧而言,是其题材及表现手法从江南文化、海派文化向红色文化的一次开拓,一次再出发。整部演出融激烈与庄严、紧张与柔美为一体,给予观众全新的视听感觉和激扬的情绪体验。上海杂技以红色文化完成了新时代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京剧《北平无战事》同样体现了这一追求,只是将人物及故事放在了解放前夕的北京。为实现从电视剧到京剧的“形变而神不变”,上海京剧院主创从国剧的本体出发,凭借丰富的现代戏创演经验,在保持电视剧主题思想、主干事件和高度文学性的基础上,对电视剧的人物和情节作了大胆的裁剪和必要的增设,把处于黎明前黑暗中的共产党人为理想而善于斗争、勇于牺牲的精神,用传统而有新意的程式表现出来,既守了传统京剧之正,又创了题材突破之新,践行了当代京剧激活传统、映现时代的双重使命。
人偶剧《最后一头战象》同样为一台改编剧目。上海木偶剧团的主创精研文本,把握了小说原著抗暴、反战、民族融合、敬畏生命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的多重主题,并相应地采用了多元素的艺术语汇,特别是电影蒙太奇镜头的自由转换,突破了传统偶戏惯用的单线、独立的表现理念,体现为张弛有度、宏微有致、层进有序的戏剧效果,既守了偶戏表演之正,又创了融汇综合之新,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偶戏的表现时空,让这一古老剧种焕发出新时代的审美之光。
昆剧《浣纱记传奇》是一台用昆曲艺术来演绎昆曲创制者的作品。上海昆剧团的主创穿越数百年时空,进入梁辰鱼、魏良辅、张野塘等前辈的生命世界,用他们所创制的声腔和剧本,还原出昆腔变革、昆曲诞生、昆剧创作的完整过程,彰显了中国古代艺术家继承、创新的文化自觉,既守了传统文化精神之正,又创了当代人文品格之新,对当今文艺工作者提升思想、修炼人格、追求艺术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守正,意味着对思想、信仰、传统精神的深刻认知与自觉践行;创新,意味着对艺术、技术、传播的精准掌控与有效突破,这一切都指向了对大量精力、才华与时间的要求。这从《永不消逝的电波》“小心而又大胆的尝试”的创作感言和为了一个场景就收集、研究了上千张老照片,从《最后一头战象》为了象偶的制作及操控就花了整整五年,从《浣纱记》剧本前后大改12稿、小改不计其数等等事例中,可见守正创新之难得、之值得、之必得。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已达到了最理想的境界,而是说它们明确了守正之理,遵循了创新之道,正行进在从传承到创造的正确道路上。
反映历史巨大变化,描绘民族精神图谱
七部舞台艺术作品,都力求将现实呈现为艺术,将历史投射到当代,将上海故事、中国故事展示到世界,在弘扬现实主义精神的基础上追求题材、内容和表现形式的多样化,守上海城市精神之正,创海派文化发展之新。
伟大的时代需要伟大的作品,这是一切文化品牌和金字招牌的内驱力和具象化。一年多来,上海出台《全力打响“上海文化”品牌加快建成国际文化大都市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并付诸实施,就将包括舞台艺术在内的文艺创作作为重中之重,推动“大码头”与“大源头”的同步建设和协调发展。无论历史、现在还是未来,“码头”与“源头”始终是互相支撑和彼此推动的,其中“源头”依靠“码头”提高标识度,“码头”依靠“源头”提升吞吐量,最终实现质与量齐升的理想格局。
舞台艺术是世界最通行的艺术语汇之一,也是中国观众最喜闻乐见的文化载体之一,故而其记录、抒写、讴歌新时代的使命也就最重大,其反映历史巨大变化、描绘民族精神图谱,为时代画像、立传、明德的责任也就最迫切。多年以来,上海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以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一系列重要讲话精神为指引,以自我革新的精神推动观念创新、理念创新,以此驱动机制创新、方法创新,一方面加强顶层设计,致力统筹规划,谋求精准布局,深化国有文艺院团“一团一策”改革,打造 “五年百部精品创作工程”“创世神话主题创作工程”,改变了主旋律创作项目“零打碎敲”的状态;一方面遵循创作规律,尊重剧种本体,强调工匠精神,实施重大现实题材“一团一精品”,明确创作方向,大力投入深扎,狠抓一剧之本,提倡精耕细耘,同时激活评论力量、调动资源配置,对具备较高思想内涵、情感力量及艺术创新潜质的项目,从创意策划、编演成形到最终成熟给予关注与扶持,扭转了主旋律创作队伍“散兵游勇”的趋向。上海的舞台艺术创作由此呈现出“码头”“源头”相匹配、守正与创新共发展的态势。
行笔至此,不禁想起俄国文艺理论家普列汉诺夫的观点。他说,文艺作品的价值决定于其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感情的高度。具体而言,一是创作者必须认识到当代最重要的社会思潮,并将其转化为作品中最重要的思想内容;二是创作者必须用最好的艺术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最重要的社会思潮及思想内容,从而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的高度统一。或问,何为新时代中国最重要的社会思潮,毫无疑问是中国共产党带领全国各族人民为实现“中国梦”,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的精神和行动。上海参演参评“十二艺节”的七部舞台艺术作品,毫无疑问地都将这一最重要的社会思潮化作最重要的思想内容,并努力以最好的艺术将其抒写出来。正因有了这样的思想和艺术追求,故而呈现出培民族之根、铸时代之魂的高品质,显现出守舞台之正、创艺术之新的好品相,以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态度与作为,在舞台上践行着上海城市精神的能级提升与时代发展。
“十二艺节”开幕在即,上海的七部舞台艺术作品即将接受全国同行的考验和全国观众的检验。这一场考验和检验,无论结果如何,都将对上海继续以最好的艺术,抒写最伟大的时代产生强劲的推动;都将对上海加快打造亚洲演艺之都,早日建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际文化大都市产生重大的影响;都将对上海始终践行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坚持与时代同步伐,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持将精品献人民,坚持用明德领风尚的重要指示,提供更大的文化自觉与更强的文化自信。
上海的艺术家们期待着。
上海的人民群众期待着。
上海整个城市都在期待着。
作者:胡晓军(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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