俭敲了两下门,探出脸,于是,我见到一颗足球般圆圆的头。这是工厂宿舍朝南的小屋,他一脚踹门进来,带一串朗笑。不平的长桌上放两本我看的杂书,写字的本子。他人不高,但脑门前冲,嘴唇宽厚饱满。他从大学校园来,探视工厂底层朋友。在我看来:一种居高临下的喜悦。
1979年3月,春日,暖阳。半年多前我们还在炉前锤台边,一起大汗淋漓做锻工,之后他离开工厂入大学。我虽比他身高不少,但心理的塌陷与矮矬在那一刻毕显。
其实,高考于俭是惊险一跳。他两年内考两趟。1977年夏他启动温课,头顶大学教授儿子的帽,身边有个“仰慕他的女朋友”——芸。他以父亲遗传的理工科底子,带领一无所知的芸去探索有知。结果,“导师”俭在高考中败走麦城,“学生”芸则一举中榜入名校——同济建筑设计系。俭不仅败了,还担心芸被同校同班的菁英追求者掳掠去。1978年,俭再赴考场,又一次落榜。举头望明月、独吟孤苦影之际,救命的“扩招”打开另一扇入高校的门。俭在扩招名单中,入了走读大学。那年扩招,是一次以后不再有的机遇,是对遗珠的捡拾。有人认为被捡拾者纯粹运气眷顾。我不这样看,俭是我挚友,他高考的“起—落—落—起”,比写诗的“起—承—转—合”更有一番精彩,其腾空一跃更炫。那年头的高考成功率,百分之几的极少数,入了高校门,便是“上等人”。
只是我,还在肮脏嘈杂的车间,在老闵行兰坪路的工厂宿舍孤灯下读书写字,坚持做着“工人作家梦”。除了俭,厂里几个好友也在恢复高考后离去:红脸晓珏,大头纵宝,赤豆羹(满脸密排青春痘者)。他们有的是我工友,有的是室友(宿舍),有的是前校友(中学与小学)。我们七、八个人,七、八年在一个几千人的工厂,情投意合,汽锤热轧机车床磨床,同流酸臭汗,同吸车间灰,脸上染墨黑,甚至,排队轮流共读一本书。从学徒工的17块钱,到拿一刀切36块钱的正式工资,再一起加到43块,在平等中守困境,在困境中共喜忧。高考一来,平衡击破,高下立判。自然也有按兵不动者。长得女人般皮肤细腻的崇一,会画水彩画加美术字,还有写一手隶书和魏碑毛笔字的恬耳,他们在几年前已被征调到厂宣传科,做着“上层建筑”的事:出厂部的黑板报,刻蜡纸油印厂报。他们人在舒适区,没去高考,情有可原。
俭小心翼翼,不触痛我自尊,“咱们先入大学门,再圆作家梦。如何?”他说,大学,是个完全不同的天地。可数理化于我是全盲区,是我不敢去考的大痛点。“考文科啊!”俭做最后动员,“语文你一流。政治、历史和地理,死读背诵的事。剩下数学,我辅导你两个月,保证得因式分解难度以下的分数。完全可能的事嘛!”
见我还犹疑,他一拍脑门,“厂里还有个人,也考文科。你们可以在这最后三个月,一起复习,互相借力。”
“谁?”
“亚安。”
我倒吸口气:亚安还要考第三回?俭是遗珠,亚安遗珠也没轮上。扩招名单下发,本厂有幸中彩者三人,包括大头纵宝。亚安差分数线下三分。
磨工车间的亚安长得逼人俊气,干部子弟,却是个情种。偌大工厂,磨工车间和我们锻工车间居南北两极,少交际。关于他的传闻:与比他大4岁的美丽师姐闹“姐弟恋”。而在此恋前,人家“名花有主”的——他是后面追来的“第三者”。再两年,几番激烈起伏的厮杀,情敌惨胜,他最终退却,情伤深重。一次我在厂部大食堂,排队买饭菜,有人朝我斜后方一指:“情种在你左后第五区位。”浓眉大眼络腮胡,额头两颗又红又大青春痘,黑压压头发波浪卷,皮肤超级白。
“这个厂,他再不离开,要为情而死。”
我终于和亚安在大考前走到一起。亚安后来对我说,是我救了他——他对第三次高考一度信心全无。我说是他救了我——他让我走上一条可能一考中的的捷径。他将前两次高考的复习书本向我全公开,将曾经备考而“惜败”的方法也向我全公开,我们一起在此基础上做优化。两个人在考前一个月请全假,住到一处——他家里,心无旁骛,互背考题,晨昏相伴,日夜相随。他家楼上楼下四间房,他独居一楼一间二十多平米屋子。朝南,有一个圆弧的玻璃透明阳台,面对一方草地加一圈夹竹桃两棵樟树一棵槐树的大花园。亚安有个可爱爽朗的妹妹,吃饭时,负责将阿姨烧的饭菜端我们屋里,不忘喊一声“加油”。我们背诵地理或历史的某一概念,反反复复。比如关于“赤道”,我们间有这样的问答——
“什么是赤道?”
“赤道是地球表面的点,随地球自转产生的轨迹周长最长的圆周线。”
(衍生)“哪里是赤道经过的行星极地貌?”
“太平洋、南美洲、大西洋、非洲、印度洋。”
“赤道经过的山脉?”
“安第斯山脉。”
“赤道经过的大陆?”
“非洲大陆、南美洲大陆......”
很清晰地记得,亚安反复提醒我:“赤道地区的阳光,是地球上最强劲的能量。”随后伸了一个背书后疲惫的懒腰,遐想,“真想去实地感受一下,什么是最强劲能量的阳光。”
终于迎来火热七月的考试。那天上午先考语文,让我感觉原来擅长的写作在考场全失效,令人沮丧。下午郁闷着去应付数学考。事先幻想,能在因式分解及以下难度偷摘20分即宣告胜利,不料这年数学难度陡增,我眼望一道道题如登天之梯——明显得零分的节奏。但在慌乱中想起俭的“高考经验”:即便什么都不懂,也不要留下全空白的考卷,努力写下解题的程式;做不出答案,也记录艰难的解题过程。此为博取阅卷老师的“眼球同情分”。我只能涂抹数字,涂了整一张,又半张。然后情绪崩溃地交卷,离场。
这天晚上到亚安家,也见到特地赶来的俭。亚安高亢,说这次数学考他应得50分以上。上一年他就倒在数学门槛前,仅得15分。我对俭和亚安说,第二天不去考了——语文考得路数不对,数学绝对零分,再考下去我会发疯。俭不许,亚安坚决不让,“还有政治、地理、历史——我们三个月的背诵啊!”末了,他一个手掌击在写字台桌沿,“如果你不考,我也不考了。”——三个月同复习,一个月共吃住,他逼我同进,不能退。
我对亚安无奈,“以后的考试,是陪你。”亚安说:“放屁!为自己去正名。”俭说:“堤内损失堤外补——忘记今天。”
等待分数的日子里,我在厂里常一人躲一角落,不看书,不写字,发呆。过去,如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球手,自恋球技无敌。一旦正式比赛,被击打得一败涂地,方知曾经太狂妄。等待考分,又害怕考分到达。到达时,定是无地自容一刻。
得悉分数,在厂部大食堂,吃午饭时。一张红纸喜报,铺张在食堂大门口。人沸腾蜂拥。一个工厂,几千人,本次高考几十人,到达分数线以上6人,6人的名字,被书写成大大的隶书字体。我竟然在6人中!我第一次上考场,即获一个令自己惊呆的分数:295——我的高考分。那一年上海高考最低分数线274分。过了274,高校大门为你隆隆开启。亚安那天在食堂找我,嘶喊我名字,要把我举着抱起来——我的体重身高都远超于他。他总分286分,数学虽未过50分,也达可观的45分,但总分数竟在我之下。我的数学分,不是零分,是得到“同情的6分”。语文,如我所料,当年在工厂被称作“工人诗人”的我,未达60分,不及格。拉我上线的,是死背硬记的地理和历史——多么神奇,多么荒诞!
多年后,我仍没忘记,我和亚安,在亚安家强化的,关于赤道及所有的世界地理知识、中国地理知识,我们互相背诵已经滚瓜烂熟的知识点——几近疯狂执念的场景。
之后许多年,我还会梦里遇见我在高考的数学考场,面对无解的数学题,内心一片绝望——那个可怕的6分,其实该是彻底的零分。
几年前,全球新冠疫情前最后的日子,我去南美,在南美洲的海上,乘着巨轮,穿越赤道。走过许多景色,我终于亲遇赤道的阳光和风雨。在南美洲的海域,我们在北半球和南半球间驰骋。
我的朋友俭,早已和他的芸,居于美国的北加州,与我遥望互念。而我曾经的朋友亚安,多年前已去而不返,在这个世界上。
那天,我在南美洲的赤道,心中对亚安报告:今天过赤道,有阳光,复大雨。我正在感受着,“什么是地球上最强劲能量的阳光”。
世事沧桑,亚安,今天,我是多么想念你。
在南美洲的海上,乘着巨轮,穿越赤道
厄瓜多尔的城市和海滩
智利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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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 宪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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