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上海文化出版社即将出版的
沈嘉禄散文集《亲爱的味道》序
方令孺教授曾经(1931年)写过一篇文章,《志摩是人人的朋友》,似乎把徐志摩放在了置顶的地位——“人人的朋友”,还有什么旌表比这更让人意气奋发、踌躇满志的呢?
在这篇文章里,方教授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志摩的殊勋茂绩,但就是不肯诠释志摩成为“人人的朋友”的缘由。其中尚能勉强扣题的只有两句话:“他们都叹赞志摩有温存的性质,肯为朋友间的事尽心,并且他又是那样有兴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艺活动衔接。”以及,“从自己心里烧出的生命,来照耀到别人的生命,在这种情态下吐出来的诗歌,才能感到灵活真诚。”
显然,这里的“朋友”和“别人”,只局限于文学圈,离“人人”还远得很呐,恐怕不能被认为已经臻于自圆其说之境。其他呢,比如他的论敌、他的情敌,自然被排斥在“人人”之外,不必说了;我记得大陆荧屏曾经播过一部台剧,里面有个老爷气不打一处来地怒骂试水自由恋爱的少爷:“你以为自己是徐志摩啊!”可以推想,倘若徐志摩去拜访那个老爷的话,八成会被他手里的“司的克”打得屁滚尿流。至于扛大包的脚夫、蹬三轮的车夫……很可能被诗人一身笔挺的西装、光鲜的轻裘吓呆,然而他们决计不会冲着“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的几句诗,便被收买,于是崇拜他,认他做朋友。
徐志摩像王羲之那样给卖扇老妪题了扇?徐志摩像李太白那样给素不相识的文青汪伦写了感谢信?徐志摩像白居易那样给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婆婆念了诗?都没有!那,凭什么说“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过于夸张的“人人”,正是对于绝大多数“槛外人”的冒犯。
然而,我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将方教授的标题加以活剥,套在嘉禄身上,一点儿也不感到言过其实的忐忑。“有温存的性质,肯为朋友间的事尽心”,嘉禄有吗?当然!“从自己心里烧出的生命,来照耀到别人的生命”,嘉禄有吗?当然!
不过,光凭上述两点,还不足以让沈嘉禄兄稳居“人人的朋友”的制高点。关键是,他的“接地气”,已是进入他的“朋友圈”或者想进入他的“朋友圈”以及目前仅限于喜爱他文章而从未谋面的人都能感受得到的——时刻关注民众的生存状态并始终以扎实的思想和行动切入其中,给予与他生活的半径重叠乃至游离在外的人们以足够的信心和期待。而这种信心和期待,往往以非常生动、非常具体的实证,渗透着类似禅宗般的开悟智慧,让人绥接愉快,心向往之。只要读过他的小说,他的散文,他的剧本,他的艺评,他的绘画……沉睡的记忆被唤醒,消失的场景被再现,美妙的体验被重构,雪藏的欢欲被点燃,人们自然而然与他亲近起来,以做他的朋友为荣,不管实质上的还是名义上的。
当嘉禄以美食作家的面目出现,我相信读者对他的认可,变得尤为深刻,更加执著。
民以食为天嘛。徐志摩给不了与他不在同一层次和生活圈的读者的共情,嘉禄能给,其底气便是来自对寻常人家生活的细腻观察和切身体验,从不懈怠,从不隔膜,从不自以为是,从不居高临下。
事实也是如此。我想,熟悉嘉禄的美食文章犹如囊中探物者或者仅仅一知半解者,都能对我的判断感同身受,甚至还高看一线。
从上断头台的人享用丰盛的最后一餐,到初生婴儿为索取一滴奶水而毫无顾忌地哭闹,谁说肉身转世的纽带不是吃?此时,思想、意志、精神、灵魂和智慧,都靠边站了。
老北京彼此招呼,老上海相互寒暄,不外“吃了吗”。嘉宾过访,国宴接风,方表真挚;老友相聚,名馆侍候,尽显厚谊。即使糟糕到谈判几轮,调解三番,最终不还得折冲樽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吃,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没有之一。
眼观毕加索,耳听贝多芬,鼻闻香奈儿,齿镶黄金甲,身着阿玛尼,肩挎爱马仕,脚蹬普拉达,腕戴劳力士……给嘴投喂的却是槽头肉——你以为“病从口入”,嘴巴就该等而下之,不配光风霁月?
那是什么逻辑啊!
赵之谦的花,吴昌硕的花,齐白石的花,潘天寿的花……对一般人来说,花就是花,一回事。如果有人告诉你它们之间其实有着不同的生趣和理趣,你是否会觉得那一个个灵动的生命体正在眼前跳掷奔跑,传递着自然界与人文观契合与否的信息,而不仅仅是阳台里几盆绿植变成干花后成为月光下墙上的斑点?
练书法要拜老师,打太极要拜老师,弹钢琴要拜老师,学外语要拜老师,连行走也要问道于小哥大妈,倒全不在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号称“有啥吃啥”——你以为所有的生活都如做爱,无师自通?
是的,在饮食上,相当多的人正面临着“啥时吃”“吃什么”“怎样吃”“咋操作”的困惑以及对于“请客”“餐馆”“点菜”乃至“打包”等无从措手的窘迫,请教高人不失为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办法。我想确实也是那样:嘉禄的美食文字,现已证明可以成为一种完美而可靠的指引。
作为一个具有相当成就的美食家和美食作家,嘉禄的文字之精美让人望尘莫及。他对场景的调动、细节的捕捉以及描摹的把控能力,都显示出一位有特点、有追求的小说家应该具备的素质和才华。我曾经漫不经心地提到过他的小说和散文,“文笔中流露着无处不在的对于传统文化贵族气息的由衷欣赏、熟练模仿”。这绝对不是一种贬抑,恰恰相反,他是真正得到了十九世纪以来批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的滋养,兼蓄中国古典诗词的精髓,加以融会贯通。“贵族气息”,在我看来,暗示的是一种精确、精致和精妙的品格和气质;从另一个角度说,是对光怪陆离和胡歌野调的摒弃。可喜的是,在创作小说、散文之余,嘉禄把那样的创作理念和手法不动声色地灌注于美食文章里,使它们或正在使它们变成非常富于文学色彩的另类写作,感性,优雅,体面,丰富,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几乎所有定位于文学性质的报纸副刊都向他由衷致意并热情接纳,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而读者所回馈他的,是把他当作知心朋友,踊跃地买他的书,热烈地点赞他的帖子,积极地转发他的雄文,以及循着他的足迹去品尝高性价比的美食。
过去三十年里,嘉禄已经出版了《饮啄闲话》《消灭美食家》《上海老味道》《上海人吃相》《鱼从头吃起》《吃剩有语》《手背上的一撮盐》等好几本美食随笔集,现在他的美食散文精选集《亲爱的味道》也将由上海文化出版社推出。这本书有一个隐性的主题,就是通过对美食体验的回忆,表达对父母、亲人、师长、朋友、故乡及普通劳动者的真挚感情;强调家庭和睦、亲朋友爱、社会和谐、文明进步等对于人类在社群或更大范围内生存和融合的意义。在这些共识之上,普通的食物才能被赋予更美好的滋味。毫无疑问,这里的思考,攸关所有人的利益,值得瞵视。
那么,谁又会跟一个给了自己善意和好处的人过不去呢?只怕是为没有尽早跻身于他的“朋友圈”而遗憾吧。
我的所谓“嘉禄是人人的朋友”的理论依据,便是这么来的,尽管这个说法或许不能让“人人”完全同意,但我没准备去接受反驳。
作者:西 坡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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