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26日去世、享年94岁的姜德明先生是文汇报的老朋友、老作者,自改革开放以来在本报发表文章近三十篇。本文刊2012年4月22日文汇报笔会。
1950年8月,我考上了北京新闻学校。校长是原《大公报》的名记者范长江,著有《中国的西北角》。副校长是陈翰伯,出身燕京大学新闻系,是北京“12·9”运动的风云人物。实际上日常的校务由他主持。
第一次见到范长江是开学典礼的那天。一年后,再见他来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这次,他讲了话,热情地鼓励了大批被分配到大西北和西南去的同学,说那里正急需新闻干部。
学校的两位校长都是长期在白区从事新闻工作的地下党,其他干部多来自解放区。教务主任和班主任来自延安,总务主任是参加长征的,名字叫党得胜。开学典礼在台上就座的来宾则有萨空了、《新民报》的陈铭德、邓季星和燕京大学新闻系主任蒋荫恩等,这在当时的政治风气下是比较少见的,至少说明两位校长不忘故人,表现出对前辈报人的尊重。这也无异于给我们上了开蒙的一课。
我在前门火车站送别了去西北、西南的同学后,就去王府井的人民日报社报到。人事处安排我到读者来信部工作。当时报社还按老解放区的传统,待新调来的人员稍集中时,社长范长江、总编辑邓拓、副总编兼秘书长安岗要设便宴跟大家见上一面,以示欢迎。其时我刚出校门,只有二十岁出头,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隆重的场面,真是不知所措,在席面上连筷子也不敢乱动了。
我同安岗同志一桌,长江、邓拓同志过来敬酒,我不会喝酒,只好空手呆立。邓拓的风度温文儒雅,长江则爽气逼人,像位外交官。他望我一眼即面向众人说:“举起酒杯来!”我急忙拿起了空杯,见他已一饮而尽。
当时在报社,我不过是最底层的一名新兵,根本与社级领导无缘接触,只能在开编辑部大会时,听他们做报告而已。长江做报告很有鼓动性,兴之所至,自己会先笑起来,有些话又脱口而出,毫无遮拦,难免有失当处。他对干部的要求是严格的,出了错往往要示众,以便大家接受教训。大院的布告牌上常有这样的内容。记得同事阙文(后来调到北影当导演)在付印大样上贴错了一幅插图,除自己认错外,连部门领导华君武同志也写了检讨。
长江同志是记者出身,他对记者工作非常重视,常常亲定任务,并力主在各省建立记者站。他提出记者除写好新闻外,要多写旅行通讯,反映新事物,发现新问题,有意识地培养本报的名记者。我的同事柳梆和燕树桂就受了他的影响,自愿迁出北京户口,到边远的甘肃去当记者。
作为一社之长,他也不是不闻不问干部的生活。有一次,我正在报社食堂用饭,忽见长江同志来巡视厨房,看看大家吃得怎样。由于那时报社人员不多,买饭有人送到桌上,也不用当场付钱,只要饭后到门口向记账员报一下账便可,待发薪时再来付款。对此,他似乎很满意。
然而,反贪污、反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来了。疾风暴雨式的斗争矛盾,直接指向了范长江。贪污与他无关,主要是揭发批判他的官僚主义,说他辱骂老干部摆老资格,是什么“猪肉架子”、“狗肉架子”。骂人当然不对,但批判势头之猛烈让我大吃一惊。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经历的政治运动,深感意外。当时长江同志已奉命到中国人民大学去参加领导运动,谁知家中后院起火,非要他回来接受批判不可。为此,胡乔木还专门写来条子说,长江同志是中央决定让他去人民大学的,大家对他有意见尽管提,他不能回来。
记得会上还有人揭发他以外事工作的需要为名,让行政部门的领导去北京饭店学习接待外宾和办鸡尾酒会的经验,全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被派去的人不得不穿上白大褂,出尽了洋相。显然这种意见已经文不对题了,连我这个水平不高的人也感到大惑不解。可是运动高潮中,谁又能出来还口呢。
运动过后,长江同志回到报社,不明不白地在大会上做了一次检讨。从此,他就离开了报社,调到国家科委担任领导,同时也告别了他一生所热爱的新闻工作。
“文革”当中,无法无天,报社中不知哪家造反派仍不放过老社长,竟把长江同志揪到报社来,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批判他。当时我正好从门前经过,怒吼声中没有什么新词儿,参加批斗的人也寥寥无几,只见长江同志站在中间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不知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我不忍旁观,便匆匆走开了,这也是我见到老校长老社长的最后一面。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端着酒杯冲我们走来,并豪爽地下命令:
“举起酒杯来!”
2012年4月于北京
作者:姜德明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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