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三峡好人》(2006)由贾樟柯导演,图为赵涛饰演的沈红。
1.
2006年就看了《三峡好人》,当时它刚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名声大噪。
十二年前,上大学的时候,因为选修《电影理论》课,又看了《三峡好人》。当时的我醉心于片中的长镜头。那节《电影理论》课,我的课堂报告题目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
我在报告中写道:
《三峡好人》的光线效果基本是自然光线的处理,弥漫的多是长江两岸城市所特有的白雾,长镜头展现出的废墟还原了三峡改造的真实情况。
《三峡好人》片头是一个长镜头,以写实的风格细腻地展示了中国民工的生活状态。长江上塞满乘客的客轮为奉节老城载来一大批民工。摄影机在运动,客轮本身也在运动,带来双重运动的视觉效果,然而并不令人眩晕。赤裸着上身的劳动者,一个挨着一个,在强烈的阳光下,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发短信,有的在看手相……身边是他们的家当:打捆好的铺盖卷,生锈的老式电扇,使用过很多次的扑克牌……甲板上,还有表演“吐火”的艺人。背景音乐是川剧《林冲夜奔》。当镜头旋转到船尾时,长镜头的画面出现了来自山西的矿工韩三明。
当韩三明的拆房工友们决定和三明北上去山西当矿工时,电影呈现了最后一个长镜头跟拍。背着所有的家当,工人们走出废墟,向长江边走去。韩三明蓦然回首,注视着这个即将被淹没的废墟城市。一个拆迁工人踩着钢丝从一幢废楼走向另一幢废楼,脚下是万丈深渊。这个魔幻现实的镜头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民工迁移,终点许是某个陷阱或险滩……这便是《三峡好人》最后的悲苍,也是“美学家”所说的痛感和崇高。
长镜头似乎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要求。现代人的生活快速、喧哗、支离破碎,适合用剪辑、拼贴、3D技术,以声色盛宴的方式来寻求感官刺激,追求电影的娱乐价值,同时也能收获票房。但我们还是对艺术怀有一丝幻想,希望影视艺术能够记录现实、彰显生命。否则时间滑过,我们无法从商业大片中找寻青春岁月,我们的时代也会在庸庸碌碌的娱乐中消失。
长镜头可以在我们的心中沉淀。电影大师只需用一个长镜头就能捕捉生命的韵律,让影像不仅停留在视网膜上,还根植在我们心中,随着岁月流逝,生根发芽,当时间把我们的容颜带走,记忆中的光影却渐渐丰富。
那篇报告,主要想写导演安东尼奥尼。我从16岁开始,有那么几年,每年都要靠看《云上的日子》把自己支棱起来。看多了,我把《云上的日子》和长镜头,以及镜头中的云雾弥漫联系在了一起。后来,看《三峡好人》,也喜欢长镜头带来的写实风格。加之,我的家乡在三峡奉节附近,有山有水有雾气,对这种山水云雾缭绕的长镜头天然亲切。
而今,我不再看安东尼奥尼。回想起来,我对当时的痴迷有了新的解释,那是16岁少女的荷尔蒙,正好撞到了《云上的日子》。进而将这些荷尔蒙和安东尼奥尼、长镜头、《三峡好人》、贾樟柯都混在了一起。那是青春期的爽感,模糊且美。
而今,我也不再写长镜头。那是专业人士的事,我能有幸看看别人写的就不错了。
我在大一暑假社会实践的时候,采访过三峡工程结束后的当地人。我看到的东西非常有限。只记得他们得到了补助,住上了高楼。只是有些人住在楼房里,家里依旧有镰刀、锄头这些农具。老一辈的人,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即便住在高楼区,排除千难万险,他们也还要想方设法去种田。
2.
这次再看《三峡好人》,看之前我已经不大记得赵涛线讲了什么。韩三明线一直记忆深刻——怎么会有韩三明这样的人?
韩三明身在底层,老婆麻幺妹是花三千元买来的,老婆也不喜欢和他一起过,所以带着孩子跑了。对于此事——
韩三明不解:我对你那么好,你都要跑。
小马哥惊叹:花三千元买的还让她跑了?
麻幺妹懊悔: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可想,麻幺妹逃回老家后,遇到了比被卖到婆家还要悲惨很多的事情。)
16年,念念不忘,韩三明要把老婆孩子找回来。麻幺妹说孩子已经长大去东莞打工了,要给他介绍个新老婆。韩三明不要,他要豁出命去黑矿干一年,赚够三万元,再“买”麻幺妹一次。
韩三明念旧,千辛万苦从山西到重庆看孩子。可是,麻幺妹明明是弃他跑过的人,难说是恩爱夫妻,至少在当初肤白年轻的麻幺妹心中没有“爱”,韩三明却不要别人……
韩三明如果是背景音乐《林冲夜奔》中林冲式的人物,呕心沥血也不甘心老婆落到别人手里,那也能让人理解。但韩三明要做的不是“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工作,而是“白天进去了,晚上就可能出不来”的黑矿工。
韩三明一边找麻幺妹,一边耍“少妇”,也不能说他身体上对麻幺妹有多忠诚。可以解释的是,韩三明从始至终就是要对麻幺妹好,他看不得麻幺妹现在“不好”的生活。这样的韩三明,确实是“好人”,可歌可泣!
3.
再看《三峡好人》,觉得赵涛演的沈红很有意思。沈红从山西到重庆来找自己“消失”两年的老公郭斌。沈红只知道郭斌以前工作的工厂,去了工厂发现,工厂早就倒闭,郭斌不知去向。经过沈红一天的寻找,我们了解到了郭斌的工作、情人、娱乐等。沈红能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一天之内打探到这么多信息,让我惊叹。
沈红通过电话查询找到郭斌的战友,文物局工作的王东明(隔壁“小武”饰)。王东明正在挖西汉文物。此时,王东明都不认识沈红,沈红连郭斌的电话都没有。
沈红:我是斌斌的爱人沈红,以前我们通过电话。
王东明:嫂子啊。郭斌呢?
沈红:我就是来找他的。
王东明:他不知道你来?
沈红:我没跟他说。
王东明:你没打电话?
沈红:你给他打一个吧。
王东明:好。……关机了。
沈红:东明,你带我找找他吧。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
沈红短短三五句话,就让王东明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两件事情:第一,给郭斌打电话;第二,带自己找郭斌。
沈红替一个斗殴受伤小喽啰包扎,三句话就套出郭斌是否有别的女人,以及这个女人的身份。
沈红:你老大是郭斌?
小喽啰:是的。
沈红:他老婆好像很瘦。
小喽啰:他哪有老婆嘛。那是我们丁姐,是大老板,老总。
沈红:丁什么?
小喽啰:丁亚玲,是厦门的。他们两个好像关系不一般。
沈红跟着王东明走访了郭斌的生活轨迹,了解了“消失”的老公的现状。她是一个被老公抛弃的可怜女人,但她不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怨妇”。她精明能干,做事简洁明快。看到别人拿钥匙打不开郭斌的柜子,一锤子下去就搞定了。这样的女人,她怎么能够忍受生活被一个联系不上的男人牵制?
其实,郭斌这样的男人并不是最差劲的——他至少还会打电话关心老婆的死活。他在外面赚钱,老婆名义上也能够分一半。而且,如果他挣的钱“不干净”,对“不知情”(连老公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嘛,很有说服力)的老婆也是一种保护吧。还有,他也不是那种双标男(只准自己在外面花,不准老婆乱搞)。沈红说自己有其他男人的时候,他没有激动,很平静地接受了——并不想把郭斌洗白,但我们看多了在这种事情上不讲道理的男人。
有人说沈红编造了一个相好的男人,好自己先提出离婚,在郭斌面前保有颜面。可能我是“直女”,我看的时候没想过这些,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听。
沈红:斌斌,咱们离婚吧。
郭斌:你想好了?
沈红:我决定了。
沈红:有时间回来办个手续就行了。
还是那么简洁明快,三两句话就把离婚这事搞定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装的也好,都不影响此刻沈红的潇洒快意。她不是一个千里迢迢来找回丈夫的怨妇,她只是来宣布自己要离婚的决定。过去的生活已经成为过去,她要坐船去上海,开始新的更广阔的人生征程。
作者:停 云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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