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戏2017级西藏班毕业公演《哈姆雷特》剧照
看过无数次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出,看过许多版《哈姆雷特》的演出,但濮存昕执导的上海戏剧学院2017级西藏班毕业公演的《哈姆雷特》首演确确实实给我很大的震撼。我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台《哈姆雷特》,用心、投入、严谨、讲究。而且这种讲究传递到整个演出过程的每一个瞬间和舞台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物的上下场,灯光的不张扬的小幅度变化调整……舞台艺术综合性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精准严谨用心。它像一首律诗既严正规范又自由奔放。
在演出中我看到了四个版本的复合和两种目光集合:
整台演出是《哈姆雷特》四个版本的复合。一是莎士比亚的原作版本。如果说,莎士比亚剧作是人类戏剧宝库中当之无愧的经典,那么,《哈姆雷特》无疑是名列这位戏剧大师四大悲剧榜首的经典中的经典。他借助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复仇的故事展现了人性深处的无可比拟的复杂,生存和死亡抉择的犹豫、艰难和痛苦。四百多年前,他就预见了现代人面临的巨大精神困境。《哈姆雷特》提供了体量庞大、内涵丰富得像莽原一样的精神世界和令人神往、不断有演出欲望和创作冲动的艺术世界。二是林兆华先生1990年原创版本。林兆华是中国戏剧走向现代当之无愧的戏剧实验、探索的大师级戏剧导演。90版是当年话剧新观念的“探路先锋”。十数条宽大的棕色布条暗淡地围起了舞台,世界是如此的寂空旷寞荒凉。幽暗中,唯有一束顶光冷冷地投射到我们理发常见的扶手椅上。这就是人类不惜血流成河争夺的权力象征,王座。以极简主义营造的舞台空间,虽然20多年过去了,这个版本在今天看起来依然是充满了全新时代感的力量,没有落伍过时的陈旧。同时,很重要的是,艺术家濮存昕选择以这个版本表达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戏剧前辈林兆华充满温情的致敬。就是这个版本打开了濮存昕的艺术天地,由此,这个在表演上,“没有上过大学,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初中都没上”(2021.5.9研讨会记录)的年轻人进入了“自由表演”王国,成就了他日后话剧表演艺术家的坚实基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30年前,我曾因林兆华先生导演的这部戏,成了好演员”。三是濮存昕的版本。这一次濮存昕以自己深湛的艺术修养和对莎剧的理解——他是中国舞台上演出莎剧最多的演员——对原来版本又经过精心的删削、整理、加工。幕间反复出现的掘墓人面对着骷髅冷峻而不失幽默调侃的对话意蕴丰富,表达了底层人对上层的冷眼观察、对生死无常的感喟。特别是大幕落下前夕,那段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从掘墓人、从那些苟活者和死去的哈姆雷特口中用各种语调的反复,大大强化了原剧背后蕴含的普遍性和当代性。在经历了2020年肆虐全球,夺去无数生灵的新冠疫情后,这版《哈姆雷特》无疑成了我们生活的当下世界的投影。《哈姆雷特》经过濮存昕的再思考,迫使我们痛定思痛,看到了现代人类的脆弱,生存的无奈,还有在灾难面前的种种表现,有英雄无畏,还有软弱、无知、推诿和阴谋……同时,濮存昕的版本精心而有机地植入服装、造型、音乐等藏族元素组合,那首纯洁无瑕的藏族民歌《天使歌》伴着展翅的白鹤簇拥着奥菲利亚的肉体和灵魂,一字儿缓缓飘进舞台深处,以及结尾,伴着哈姆雷特倒下的身躯,我们再次目睹了圣洁的场景,都极具地域特色地再现了原剧“愿成群的天使用歌唱抚慰你安息”意境。
濮存昕说,“我是来找散文的,没想到遇到诗”。散文是他四年做他们琐屑日常的助教,帮他们一步步理解艺术和表演,最后选择了《哈姆雷特》这首“诗”。但他也许没有意识到,诗的背后是关于我们生存困境的哲学。最后就出现了今天我们在剧场看到的22个藏族孩子——14个男生、8个女生——的演出版本。这个版本既是藏族的也是中华民族的也是人类的,因为带着一种西藏孩子高原雪域的原始浑茫气质。这些孩子的演出肯定是不完美的,我也不期待他们完美,因为我一直认为太早的成熟对于年轻的艺术家,特别是这些来自西藏高原,人生第一次接触话剧艺术的牧民的孩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是导向腐朽和没落的起始。这天的演出,我特别欣赏那种纯粹纯真的气质和澎拜磅礴的气势。这种东西使那天的演出特别感人。濮存昕让孩子们放松,希望他们“用生命大声喊出有力量的思想”。我常常在想,我们戏剧和艺术的贫弱、苍白,其实就是既没有“有力量的思想”,也没有生命的呐喊。失去了生命和思想的艺术,就是枯萎的花。
上戏2017级西藏班毕业公演《哈姆雷特》剧照
两种目光的结合。在首演谢幕时濮存昕最后上台。他把22朵玫瑰递到每一个孩子的手里,他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又说又唱。生活中他可能不是那种能言善言的人,但他那一刻断断续续地说了那么多那么多!我特别注意到濮存昕父亲一样慈祥、充满爱意的目光,在舞台上掠过,从每个孩子的脸上抚摸过去,真的非常动人。他其实很忙。作为中国最知名的表演艺术家,中国戏剧家协会的主席,作为一个怀着慈悲心的志愿者,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他,但他为了这个戏,两个多月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一句台词一句台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他对这些西藏孩子就像父亲或者爷爷对自己的儿子、孙子,使我想起我和我的外孙、外孙女一起的情景。充满慈爱,这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二是,这些孩子在舞台上闪亮的目光,对艺术对未来的充满强烈渴望的目光。我们真的不能让这样的渴望夭折中断。尽管他们的汉语,不那么熟悉熟练。尽管有的地方我们拼命地在听,还有些听不甚清楚。可以看见他们渴望在舞台上争取创造自己的未来,因为濮存昕激活了他们生命的激情。《哈姆雷特》是艺术王国耸入云天的一座雪峰。走进上戏校园的四年里,他们曾经在老师的讲课中,站在山下,敬畏地仰望过峰顶积雪在湛蓝天空下的圣洁的光芒。《哈姆雷特》是他们艺术生涯中的第一座雪山。现在,他们在濮哥的鼓励下翻过了这座高耸的雪山。当他们翻过这座山以后,就知道艺术是怎么回事,在他们眼前就可以看到艺术广袤无垠的莽原了,可以撒开了奔跑。
中华民族是个多元一体和谐共生的大家庭。汉族和藏族等兄弟民族在中华民族大家庭当中互相交流、互相对话是非常重要的。二十多年前我在九寨沟就碰到过一个丁真一样的藏族孩子。他一个人守在一个僻静冷落的所在,等着游客来拍照。我说,你到热闹的地方,那里拍照的游客多。他说,我喜欢这里,这里美,肯定有懂得美的人,会来的。头上是一片浓郁树影,他孤零零地站在木板铺的桥上,眼睛里闪着未被污染的纯净得就像九寨沟海子那样的光。还有一年我到三江源,一个藏族老人守在那里,我要探头进去张望。他拦着说,不行不行!还反问我,你知道生态环境保护吗?他还给我背了几句生态保护的金句。记得都江堰宝瓶口,奔涌、湍急、喧哗的岷江水,此刻犹如一条条细细的带子,泛着微光,弯弯曲曲流在伸向地平线的广阔大地上,那么温柔安静,有点像刚产下宁馨儿的年轻妈妈,阳光下,闪烁着圣洁自足的光芒。还有2009年,我天天清晨和参加《复兴之路》演出的西藏军区藏族舞蹈演员在一起。她们晨练,我跑步。休息交谈中,我发现她们内心有很多非常纯朴的东西,在市场经济突然降临那片纯净的雪域高原的时刻,她们也会有些心动,但她们实在太缺乏从商必须的那套谋略和心机。她们怕心被扰乱,极力保持着内心的宁静和纯净。这正是我们这几十年被过度市场化熏染后的心灵世界所缺失的。很多我熟悉的汉族艺术家,一旦踏上那片地球上最高的土地,就会不由自主地被皮肤黝黑的藏族同胞、丰富多彩的藏族文化深深吸引。画家方增先花甲之年七次深入藏区,他说,自己逐渐在“苦恼”中找到了“亮光”。他还说,“这些都是我家乡和杭州、上海无法感受到的生活底蕴,雄浑、粗犷、悍朴,那一个个悲天悯人的场景”。河南画家李伯安历时十年,呕心沥血创作《走出巴颜喀拉》,以史诗的情怀展现了中华儿女、藏族兄弟同胞生生不息的生命伟力,最后倒在未完成的作品前……
上戏2017级西藏班毕业公演《哈姆雷特》剧照
四年里,濮存昕没有挂着藏族班老师的虚名,他是真干。他每学期抽出时间,定期来上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几十年来积累的表演体会传授给孩子们。他亲力亲为,全程手把手,一句一句台词教孩子们演戏。和他一起的上戏杨佳老师告诉我,为了这些藏族孩子,他找企业家赞助孩子们的助学金、生活补贴。他买了解读欣赏莎士比亚的书和余秋雨的《中国文化课》,让他们尽快进入莎士比亚和中国文化的博大世界,还组织他们观看演出,拓展视野。排练场上,他像兄长,和孩子们一起端着盒饭,吧啦吧啦地用餐。眼看着孩子们快毕业了,他又找自己熟悉的企业家,为即将回家的每一个孩子备了一个拉杆箱。让他们的箱子里装着上海,装着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所有汉族同学和老师的绵绵深情……当听到22个孩子全部被西藏话剧团录取的消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有时候会想,濮存昕在把表演艺术传授给藏族孩子的同时,也一定会在他们像圣湖纳木错那样清澈、像湖上夜空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意义。
我对濮存昕说,要把这个戏送到国外去——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奥菲利亚、霍拉旭、丹麦王……来自西藏的那曲、山南、阿里、拉萨。他们曾经在雪山下的大草原放牧牛羊,搬过砖,当过服务员——让全世界知道有一群藏族的孩子,在上海戏剧学院学表演,在演英国的莎士比亚,有一个汉族的大艺术家带着一群藏族孩子在排练《哈姆雷特》。尽管有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但是我们依然是那么坚定地珍惜人类的优秀文化。包括西藏孩子都在演莎士比亚,要把这个藏族版的《哈姆雷特》保留下来……
2019年1月7日,濮存昕出席上海大剧院
“我们的哈姆雷特”主题活动。叶辰亮 摄
三千来字的文章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三年。一是越到晚年,越敬重文字,越觉得自己才华不足。二是三年疫情,我把目光聚焦到了黎民苍生的生生死死。更重要的是,素朴的文字要对得起濮存昕这样的艺术家,对得起我自己有限接触中的对藏族同胞的那份冥冥中生发岀来的感情。
2021.5.16,2023.3.18
作者:毛时安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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