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来说“汤婆子”,感觉好像不太对。不过,“汤婆子”从来都不是个“季节性话题”,别说年轻一代可能已不知其为何物,即如我们这样的“60后”,小时候家里见过,但也是视之为“老人用的东西”,自恃年轻气盛、不怕寒冷——大小伙子刮风下雪天连个手套围巾也懒得穿戴,怎么会想到找个汤婆子来暖手暖脚呢。如此,谈论“汤婆”,无论什么季节和气温,都不算合适,而同时也就都合适了。
我们小时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正宗的铜制或者锡制的汤婆子,算得上一件“上代传下来的老货”,珍贵得很,藏着的时候多,用的时候少。一般日常,用得多的是热水袋。记得“冲”热水袋也是一种“技术活”,需要一边灌热水,一边轻轻压一压袋体,把热气排出,这样才能顺利地灌好。当时还有很多人家从各种渠道获得空弃的玻璃“盐水瓶”,做了“防爆”处理后,注入沸水,聊作“暖宝宝”——“因陋就简、废物利用”,是当时的风气,或曰没有办法的办法。
其实,汤婆、脚婆或“暖足瓶”古已有之。至少有宋一代的诗文里还挺多见。《土风录》引东坡与杨君素札云:“送暖脚铜缶一枚,每夜热汤注满,塞其口,仍以布单裹之,达旦不冷。”东坡这一段书信,把汤婆的特征言简意赅地一一点到:此器需有一定容量,才能“热汤注满”;“塞其口”,才能滴水不漏;“布单裹之”,才能不至烫脚伤人;“达旦不冷”,才能余温不断。
有了这么许多特点,宋以来不少文人笔下便时时忍不住露出顽皮的劲头,对汤婆戏咏、戏赠不断。明朝吴宽有《汤婆子传》曰:“汤媪,有器量,能容物。”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邻国朝鲜古代文人亦有《汤婆传》,曰:“于人无所不容,每隆冬盛寒,则吸沸热体,以媚于人,知与不知,邀辄往从。”此言汤婆之“肚量”,不挑肥拣瘦,亦不嫌贫爱富。明代一位文人有诗句云:“却胜少陵思广厦,能令贫士尽欢颜。”老杜的广厦千万间,实有“安得”之叹;哪像不难得到的汤婆,热水一注,即温暖如春,老杜的“理想”顷刻实现。
吴宽另有一句诗云:“三缄口不思援上”。清朝褚人获的笔记文集《坚瓠集》,在《汤婆子》一条中,于遍引历代有关诗文后,亦戏成一律,其中云:“早信括囊无口咎,未妨放脚引天和。”此言汤婆之嘴巴紧,不啰嗦,不会多言多语、多嘴多舌,让人能够放宽心、伸伸脚,不必多虑担忧。
戏咏汤婆最有名的,还是黄山谷的两首诗。其二曰:“脚婆原不食,缠裹一衲足。天明更倾泻,颒面有馀燠。”言其“达旦不冷”,倾倒出来的尚有余温的热水,还可以洗一把“热水面”。而其一诗面上的句子,那个汤婆“遐想”就有点远了:“小姬暖足卧,或能起心兵。千金买脚婆,夜夜睡天明。”清代诗人查慎行有一诗,更是作了引申与发挥:“无情亦无想,老妇得老夫。”钱锺书先生文学理念宽广,对于此类戏谑“不正经”的文字,不但不拒绝,有时反而有点喜欢。他在其《容安馆札记》里引录了查慎行的这几句诗,还加了两字按语“尤妙”。
这样的“游戏笔墨”,古今中外文人,都有点不可免。断之为文人的“恶趣味”,或嫌稍重;但如果稍稍有点儿过头,亦是十分显眼,容易让读者看着不舒服。这里面,一个当然是本身的分寸把握,另一个也是各人态度、喜好、“容忍度”各有不同,不可一律,见仁见智。
即使如辛稼轩有名的词《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既有柳三变的朗朗上口,亦有后主的用字干净利落,更有稼轩自己特具的豪情气势,当然让人佩服。
但有时念到最后的几句话,却会稍觉“滑稽”。那口吻,莫不是稼轩希望有一个女孩儿拿着手帕子,揩上他的泪脸,说:老伯伯,不要伤心,我们不哭。
偶阅顾随先生的《稼轩词说》,在此《水龙吟》一章下,看到这样几句话:到结尾处“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更是忒煞作态。这与自己的感受,正好相同。顾随先生毕竟是一代读词的大家,自信心强,心里有所感、有所见,并不怕说出来。不过,也会有不少人,读过了觉得“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想想,也对罢。
【南风之薰】是李荣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李 荣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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