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中“红楼”的妙处,在我看委实需要文火慢炖,需要岁月淘洗,需要有了一定阅历后才有感悟。如开卷第一回起首写道:“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开宗明义欲为女性作书立传,这在古代男权社会下显得那么特立不群。曹雪芹背负的人生苦难和传奇经历本身就像一本巨著,使曹学由红学衍生而出。曹雪芹的点滴过往总归值得每个红楼爱好者窥察一番,好在京城留下不少雪芹足迹,尤以西郊香山一带为多。
香山脚下乃曹公晚年寓居之地,但具体方位却没人说得清。曹雪芹晚景只能从友人的诗文中窥探一二,加上当地百姓代代相传的行迹传说,仅仅勾勒出一个粗线条的生活图景。是的,对迟暮之年曹雪芹的了解近半要依靠一鳞半爪的民间传说,其中就包括曹雪芹小道。这是连接西山寿安山前正白旗和山后白家疃的一条山间小道,曹雪芹寓此访友出诊时常往来两地。随着近年导览标识的增建和徒步爱好者们的口传,这条小道日益为人熟知。
雪芹小道起点位于国家植物园北园内的曹雪芹纪念馆(上图)。进入黄叶村茅草门当先入眼的是一方巨石,卧于小径中央,启功先生题写的“曹雪芹纪念馆”镌刻其上。称纪念馆而非故居,正是该处建筑是否为雪芹故宅存在长久争议。眼前这所老宅最初是香山正白旗39号,1971年春房主舒成勋偶然发现北房西屋墙皮下有多首古人题壁诗,经专家推断或与曹雪芹有关,遂认定为曹雪芹故居。曹雪芹西山传说里提到他家屋前曾有“门前古槐歪脖树,小桥溪水野芹麻”之景。如今纪念馆门前确有三株古槐,其东一株虬枝斜卧,歪脖之状明显。三树树龄目测皆在百岁之上,据“先安宅后植槐”传统,这所老宅的年岁起码有两三百年以上了。而唯独下半句“小桥溪水野芹麻”之景已杳然无踪,故存疑。目下纪念馆内建筑格局属于清代健锐营正白旗营盘。有人据此断定曹雪芹按拔旗归营的旧例,由蒜市口迁至外三营中健锐营居住,为八旗马甲,每月饷银四两,每季一石米。曹雪芹由此成为一名白天执勤深夜创作的军旅作家。不过这与敦诚《赠曹雪芹》诗“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所述境况大相抵牾。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之下的曹雪芹温饱堪忧,显然不应该住在这种规制统一、按月关饷的旗兵营盘中。
出纪念馆小门,道旁两侧精心竖立若干历史上红楼文化研究者的方碑(上图),从戚蓼生、洪秋蕃,到王国维、胡适,再到俞平伯、周汝昌和张爱玲等等,好似给游客心头温柔的一击,似乎在说:不要对《红楼梦》或曹雪芹妄加揣度,在你面前已有如此多名流皓首穷经投身其中。好在其旁的芹溪茶舍和芹圃学坊都是曹红主题文化空间,前者以篱笆为墙,围出一方静谧庭院供游客歇脚品茗;后者专售曹红图书,又体现出一副宽容友善的待客之道。
离开起点百米外有一口古井,井口井架历尽剥蚀而完好,当是清初修建八旗营房时所凿。据说这还是健锐营正白旗营盘三口古井中仅存的一口,也是距离纪念馆院子最近的一口井。只叹当年为开辟纪念馆将周边民房尽数拆除,方圆百里空余这孤独一宅,古井看起来更像是这古宅的专属。走近井旁,俯身可见井水甚深,几名顽童投石井中,久久方闻石子落水之音。
向前过了澄明湖石桥,才算正式进入雪芹小道。因其不在游园主干道上,故人迹罕至,别有一番清幽滋味。这一段有不同走法,一是上小土坡入松林,沿途能见到清代碉楼和龙王庙,但路途较远;二是下小坡沿水北行,中间能领略河墙烟柳的清雅景致,路程稍近。清代碉楼是乾隆帝为平定大小金川,在香山一带的八旗营房附近仿照藏地建筑修建的石楼,供八旗精锐日常训练的军事设施,由毛石青石混合砌筑。最初香山一带曾有68座碉楼,目前只剩六座半,其中两座完整保存于植物园内。河墙烟柳实为清代乾隆年间开凿的一条引水渠。这条石渠源自樱桃沟水尽头,经卧佛寺、四王府广润庙,又东南至静明园汇入昆明湖。现仅存植物园内近千米一小段。小道中有一段石渠因地势开凿于矮墙顶上,周围遍植垂柳,故有河墙烟柳的雅称。据传说曹雪芹在西山很多时候是为乡民看病。《红楼梦》第七回提到薛宝钗所服冷香丸药方,虽不乏文学笔法但从药理上看似无问题,可见曹雪芹行医问诊并非空穴来风。这就使人想起曹公《红楼梦》之外的另一著作《废艺斋集稿》。其至交敦敏的《瓶湖懋斋记盛》中记述,曹雪芹曾帮助一个穷苦朋友于叔度扎了几只风筝意外卖出高价脱离困境,遂将脑中的风筝图样和制作工艺写出,著成《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又分别写作金石篆刻、编织、脱胎、印染、竹艺、园林、烹饪七种技艺,连同风筝技艺合称《废艺斋集稿》。只叹此稿命运同《红楼梦》一样佚散不全,仅《南鹞北鸢考工志》相对完整,后由孔祥泽先生承袭至今,名曹氏风筝,现已进入国家非遗名录。雪芹尝自云:“今世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目的在提供集民间技艺教养天下残疾者,谋生自养之方。这种授人以渔的大慈悲似可看作曹雪芹对“无材可去补苍天”的自我纾解。诚然,学界对此书真伪仍存争议,但我宁信其为真,否则《红楼梦》里贾府的宴饮游艺和百业风俗怎能写得鲜活又真切?
不知不觉,小径汇入大路,视野渐次开阔,道旁不时出现几座墓园。昔时香山一带山水澄明,多被名士显宦视为吉地,植物园内不乏梁启超、孙传芳、张绍增和王锡彤等人的墓园。荒寂幽闭的名墓如今更鲜有人踏足,虽然每座墓园建筑式样各具特色,如王锡彤墓的“世留清芬”牌坊、孙传芳墓内覆钵式墓塔皆属佳作,到头来依然门庭冷落。至于曹公墓地,则又是一桩聚讼不已的悬案。通州张家湾因出土曹氏墓石被视为雪芹安葬地,据敦诚敦敏诗作与曹雪芹西山传说,曹公的安葬地应在香山脚下的地藏沟义地。可是这个地藏沟除了纪念馆里一张历史旧照,如今地图上已找不到这一名址,意欲寻访也茫然不知所往,曹雪芹最终就这般悄然隐入历史尘烟。
很快地,人语车声多了起来,打破了此前的静穆,前方到了西山兰若之冠的卧佛寺。忘记哪本文献里提到,卧佛寺山前古朴挺拔的智光重朗牌楼正是《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牌楼的原型,寺内佛殿两庑的藏经柜则是薄命司盛放十二钗册子大橱的原型。待进入伽蓝胜地一探究竟,可惜时下佛殿东西配殿早已改成茶厅和文创店,屋内悠哉怡然的光晕连一丁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周汝昌先生认为小说中太虚幻境的原型应来自朝阳门外东岳庙内的七十六司,同样言之凿凿。曹雪芹亲近佛教是不争的事实,而孰是孰非一时难以决断,只怪曹公与其著总被无尽的谜团裹挟。麟庆《鸿雪因缘图记》专有一章记卧佛寺,题名“卧佛遇雨”,题图笔下古柏夹道不见落雨反而一派逸兴满怀。流落西山行经卧佛寺的曹雪芹大概总缺少几分麟庆的闲情,时常要为生计殚精竭力的他有时候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大部分时间困顿潦倒又对文事矢志不移。陀氏的小说疏于雕饰而显粗糙,曹公下笔则字字沥血。
转过卧佛寺向西就到了樱桃沟。此沟是寿安山与香山之间的一条溪谷,长不足八百米而景色奇崛,是整个植物园的点睛之笔。清人孙承泽告老隐居于此,依山架屋,自号退翁,此地遂称退谷。人们俗称樱桃沟的退谷并不以樱桃出名,反而是上世纪70年代栽种的水杉林吸引大批游人。清溪水杉附以木栈道,清幽得无以复加。北洋政府财政部长周肇祥改建孙氏旧宅而成的鹿岩精舍也好,名为别墅但围墙之内仅有水流云在之居和石桧书巢两座建筑错落立于山坡。整个退谷和曹雪芹最具关联的要属水尽头的元宝石与石上柏二景。元宝石又名白鹿岩,形如元宝,人们传言此乃小说补天遗石原型。石上柏是元宝石斜上方山坡一株从巨石缝中长出的侧柏,人们又称之为木石前盟的来源。两景孤立来看都别有韵味,可一旦和《红楼梦》扯上干系总有点附会穿凿之嫌。京西百望山,民间传言北宋杨六郎与辽兵在山下交战,佘太君于山顶观敌料阵而有了百望之名。但正史中宋辽间从未在此交战,可见民间传说有时不足为凭。曹红研究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曹雪芹的生平史料太过稀缺,甚至连生卒年都存在老大争议,这个人明明白白在历史上出现过,若查考其行踪轨迹时反倒像一缕烟霞捉摸不定,又似年久古碑上的石刻漫漶不清。
水尽头迤北翻过山岭就是雪芹小道的北段,遗憾每次皆因时间关系至此就匆匆折返无缘终点。后段小道如今很受徒步爱好者青睐,他们对穿越险境的热情似乎高于曹雪芹与《红楼梦》,途中有关曹红文化的景观想也寥寥。似乎又不觉惋惜了。待回到黄叶村,正逢第十三届曹雪芹文化艺术节紧张筹备,纪念馆前空地两旁张灯结彩一派繁忙。曹雪芹就这样在香山脚下走入了你我的生活节令,刹那之间似乎使人了然于曹雪芹西山传说缘何也能进入国家非遗名录中,它和雪芹小道一同构筑起一个可知可感的曹红文化有形空间,使小说文本背后行止成谜的曹雪芹,终由缥缈无形有了触手可及的人间温度。纪念馆那几间老屋看着还是不像雪芹住所,却多了几分明媚。
2022.11.26
作者:史 宁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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