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茂摄于2022年3月31日浦西
我总在找那一副完美的煎饼。小贩刷刷在滚热的圆形底盘上一摊一卷,敲入蛋裹入油条,熟练者不要一分钟就能做好,并不难,所用食材常见。可是我到处走啊走啊,在各处街边,在网上有好评的小店,在大饭店的桌上,或在菜场的门口,尝了各种煎饼,包括请山东朋友带回当地的,都买了也都吃了,总觉得不对。
别处的煎饼,摸起来不是味儿,咬下去也不是味儿,有的太软,有的太湿,太厚,太咸,有的加的料不对,有的人制作时过快,有的人又太慢,不是那个节奏,不是那个感觉。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所不断想要找到或者说验证的,只是记忆里的味道。童年在田林新村吃熟的那一副煎饼。
田林路东西向。热闹段是从柳州路到桂林路这六百来米。路北沿街,一列商店。大约是公交车一站路的距离内,一字列开布店、邮局、理发店、粮店、油店、日用品商店等,还有一家新华书店。一户居民八十年代初所有日常需求,这里都预设好了,也安排得明白。
我陪妈去粮店买米。妈交给店员米袋,米袋套上出粮口,出粮机高大如房中房,店员操作开关,巨人般的银色漏斗突突吐出米来,气势摄人,扬起谷物特有的尘与味。穿过这烟尘,妈去交费。除了交钱,还要交购粮证和粮票。走出店门,街上安静,但有时也有外地和近郊来的农民,候在门口,带着手工编织的藤椅土布和鸡蛋,想要换粮票去买籼米。
田林近郊野而远市区。影视作品里关于上海的描绘,比如说西式建筑、咖啡舞厅或奶油蛋糕。这里都没。但这也是上海。市区徐汇的一角。八十年代,昔日的田和林上,矗立起上海市新辟的12个居民住宅小区之一。名为新村的房子,一律是灰色六层楼,楼与楼外观一致,楼宇间的绿化带整齐划一,的确规整如田,挺立如林。
有了新房子,各处的人们像迁徙而来的种子落脚,开始舒展生根。单位人的时代,每一个片区的入住,都带着各自原先的色彩和风味。有的随着新搬入的工厂而来,也有社科院的专家,还有明星演员。后者的面孔和声音出现在电视和广播里,也出现在田林新村晨练的队伍里,和田林路的商店街上。
我们一家也在这时从市中心搬过去。这是我记事的开始。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田林路名字的由来,符合上海向来为路取名的习惯。比如位于市区东北杨浦区的道路多以东北地区的省市地区命名。这片新被纳入市区西南角的地区,就多以西南地区省市地区命名。比如桂林路和柳州路,比如百色下有一个田林县。田林路得名于此。
就在位于柳州路和田林路交叉出的方块里,我家所在的新村的门口,有一株几层楼高的大雪松。厚厚的松枝覆盖着一间自行车棚,靠门单辟一间小屋,住着一对山东籍的老夫妇,看车棚,兼管两台公用电话亭。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一两个新村,几百个人,合用这么两台电话机,也够。凡有来电,老夫妇负责接电话和传呼,拿着喇叭急切地走到居民楼前开喊:某号几零几室有电话哟。接着便听到某处的窗户砰地打开,有人探头出来应答。
有时我睡到半夜,也能听见老夫妇的声音。“有电话哟……”翻一个身,还能听见那悠长的和沪语有别的韵味:“电话哟……”若是此时窗外路上有车辆开过,会将一道水波般的光影投在室内的墙壁上,光线在屋内快速地掠过,从家具和家具的阴翳间大步跳过,带着急切,似乎为这呼喊配了影像。
山东夫妇两人均是白胖的圆脸,如同一对过年贴在门上的年画。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小屋里架起两只煤炉,门口竖起黑板,开卖山东杂粮煎饼。周边除了菜场和商店街,再无商贩,也并无可去处。周日和放假的早上不用上学,我就去看他们做煎饼。
两人配合默契,老头收钱,老太做。有人光顾时,老太在一个炉子上热油条。在另一个炉子的圆盘上,用一根丁字形的小竹杆将一勺预调好的面糊逆时针推开,粘稠液体,变成一个淡白色的圆形饼皮。然后再在饼皮上敲入鸡蛋,再推开,蛋液凝固,饼面从白变黄。老太依次涂抹辣酱、甜面酱,撒上葱末。再不紧不慢地包入在第一个炉子上烘热的油条。卷完,再把整个蛋饼放在炉子上烘脆几秒钟,最后拦腰切半,一声裂响。
做煎饼时老夫妇不说话。但有时老太一边做着,一边有人到自行车棚敲打小窗,老头拉开窗子,对方说,有急事,要来打电话。外头的风从这开着的窗吹进来,吹动炉子发出白气,吹动老头老太头上露出的白发,来打电话的人摘下围巾,嘴里呼出的白气也被吹动。窗外,是寒假里的雪,静静落在田林新村的房与路上,落在雪松、腊梅、玉兰和结香上。一切都显得洁净。冬去春来,新村落成后的头两年就这样过去。
一副蛋饼当时卖1.5元。为了节省,妈总让我自带一只鸡蛋去吃,这样可以抵消5角。有一次我带着一只鸡蛋去,如常交给老太。老太掂量着那只蛋,忽然用浓浓山东口音说 ,“哟,是个头生蛋。”
“什么叫头生蛋?”
老太说,“是母鸡一生中下的第一枚蛋。”
“你哪里看出来?”我盯着那只鸡蛋,看起来和一般蛋无异。
“我一看就知道了。”老太说,又在敲开前格外仔细端详蛋。
这天做完煎饼。老太郑重其事交给我。我记得她认真看着我咬下第一口,弄得我紧张起来。仿佛我吃了这用头生蛋做的煎饼,也会经历什么不寻常的事。那会是什么呢?
老夫妇用的小煤炉,我们家有,邻居家也都用。刚搬入田林新村最初几年,煤气未通。父母每周要去买煤饼回家。新建社区,稍微偏离主路,皆是泥。一次父亲傍晚推着一车煤饼回家,雨后土路泥泞,父亲一只鞋子陷入土中拔不出来,眼见夜幕降临,四周也无灯火,黄鼠狼开始出没。他只好穿着一只鞋子匆匆回家,第二天原路返回一看,白白的日头下,遗落的鞋子一半朝下,一半插在凝结起来的泥路中间。
但渐渐,修路的工人来了,浇上水泥铺平道路,树立电线杆和路灯杆,新村和新村之间的荒地上,又长出新的工地。水泥搅拌机彻夜运转,嗡嗡发出低沉的声响,浸透每一个在新村长大的小孩的梦境。有时是打桩机的声响,轰然震动,让人一怔。同样让人一怔的,是屋内的电冰箱开始制冷的启动声。普通人家也添了电冰箱、有了彩电。小屋内变挤了。屋外的社区变高了。
最后通进社区的是煤气。
所以我还记得生煤炉时代那最后的光线。放学时分,我经过校外两边在建工地,经过一片围栏护住的杂草荒场,跑过自行车棚,一路走回家上楼。楼层一梯四户,走廊上竖起4个小煤炉冒着炊烟。妈在听广播,广播里放着音乐,她从煤炉上小心端下正在汩汩冒泡的饭锅,压着盖子倒出一碗米汁,嘱咐我喝。这无线电广播的旋律和米汤的滋味,这炊烟和新村,是属于我童年的声与色。
它既不属于上海的传奇花园洋房,也不属于与邻居面贴面分享一切的弄堂,它没有车水马龙的城市喧嚣,但它也不是乡土村舍。它属于我的田林。是一片日长夜大的有生命力的活物,崭新的,属于我们的。我看着它长大、丰富、变得完善和热闹,一如它看着我。
我还是时不时陪妈去田林路买必需品。只要带钞票就行了。票证压在饭桌的玻璃台面下,不再有人动。而粮店门口,开始有个女人架着小炉子做春卷皮卖。日用品店零拷的雪花霜罐头外,陈列出几个昂贵的日本动漫里的玩具,有一阵子顾客排队而至,买溜溜球。但我最喜欢的是布店。布店上空架着牵引线。柜台店员签单后,将单据和钱夹在线上,嗖地飞到店堂另一头收银员的手里。等收银员清点完毕,敲章后的单据附着找零,又嗖地飞回我们站立的柜台前。一整个店里,魔法世界一样头顶飞来飞去票据和零钱。多么有趣。但就在店外,开始有小贩在田林路上街沿摆摊,叫卖南方来的女士衣裙,是平日街头少见的花哨和款式。
我们开始习惯,在固定的商店外,可以在流动的个体化摊头挑选。同样穿插两者间的,还有在店和摊的缝隙中站着的“打桩模子”,晴天雨天,他们踮脚起伏,一边眼睛搜索着经过的路人,一边轻声默念“外币有伐,啊有外币”。
原来在被安排好的生活之外,还有别的生活。在已知的范畴外,还有别的世界。在被预设好的日常需求之侧,人们还可以生出那么多别的需求。
当发现家里最后还有几张粮票时,妈拿着它们去田林路尽头,从小贩手里帮我换来一只塑料儿童椅。后来搬家几次,我们总一直带着它。像带着我们小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而那一部分与当时新生的田林新村,须臾不可分割。
后来田林路上,不断更新迭代,开出那么多小店,卖那么多吃食。像新的植物完全覆盖了老的。那条被规整列出布店、邮局、粮店等的静谧的路还在。但也永远消失在时光里。我知道那对老夫妇早就不卖煎饼了,正如我知道随着电话的普及,新村门口的公用电话设施早就被撤。但我还是会忍不住——在上海的街角或者在任何一个城市的街头,当我看到有人在做煎饼、或者类似煎饼的点心时走过去。像手持一块拼图,还想要找到契合的另一块。
我后来还去找过那一株大雪松。雪松还在,但似乎没我记忆里那么高大,自行车棚也变小了。
曾经在每个周末清晨,我像捧着不为人知的稀世宝藏一样,独自带着鸡蛋走去自行车棚,等待老夫妇给我做煎饼。等买了热呼呼的煎饼回家,我坐在妈妈用粮票给我换来的小椅子上慢慢吃。日子悠长,仿佛永远过不完。
那时我坐在刚刚被纳入市区西南角的田林。田林的一部分曾属于上海县。而上海县的另一部分,还在黄浦江之东,几年后,江东的那部分会被融入一个更庞大的板块,并拥有一个新名字:浦东新区。那是整个上海,进入一个新时期的开始。
作者:沈轶伦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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