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野桥(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那天,我将松江中山西路老街及周边拍的照片,通过微信发给母亲看,并解释:去了你们过去老家附近,重点拍了几座桥:秀野桥,秀塘桥,秀南桥——松江人称的“三秀桥”。还有一座桥是在母亲旧宅前的小桥:蒋泾桥。那天天气好,天蓝云白水清,桥周围,仿古建筑和现代民居建筑参差相衬,有水波潋滟的花树倒影,母亲看了,很感慨,“沧海桑田呀”。
蒋泾桥
98岁的母亲人在养老医院,足不出屋,耳重不闻天下音,但她记忆和思维的活跃度令我们惊叹。她手指灵巧地在手机上写字,语言顺畅,兼有人文情怀的表述。比如讲南埭路边蒋泾桥的变化:它原是座破窄的小木桥,现在看到(照片)改成了好几个孔的大石桥。过去桥下的水干涸了,现在桥下是条水波清清的大河。从桥走下来左拐,就是老家宅前的南埭路,南埭路前方本是一大片水稻田,稻田随季节更替,会很丰富地变化颜色。讲到“三秀桥”及蒋泾桥的具体位置、走向,她写:“七十多年前,我们叫中山西路为大街,秀野桥就在大街上,而秀南桥和蒋泾桥在中山西路南面的小街上。这三座桥,全是东西走向。而秀塘桥,则是横跨市河南北方向的。你说是吗?”
秀塘桥
我回看自己拍的照片,全对。
秀南桥
然后说起她小时候走的秀南街(她指的小街),“这条街倒也蛮长,有碎石路,也有石板路。小路边有各种小吃店,卖菜摊,农具店,还有热烘烘的打铁铺。一直向西,过小仓桥,再往西走,就到了横跨南北的五孔大仓桥,像条大卧龙。大仓桥西面,又有一座南北向的桥,叫跨塘桥。然后从最西面的高处向东眺望,天气好,可以看到一座座桥的桥洞。”
过了秀南桥往前走,就是秀南街,街旁还保留着一些老房子
一张松江老家老街的“清明上河图”,在母亲清晰的诠释中徐徐铺展开。
疫情让我们很少见到母亲。去看她,就像窥望国宝级待遇的人,得申请上报,获医院专职医生批准。探望的人去之前,要做核酸检测,并有电子报告为证,方可入院上楼探视。一见到长久未见的母亲,我们便会一下安心。母亲却说,你们安心,我心不安。你们这么想方设法绕着弯来看我,这个晚上,我会睡不踏实。
一次,又是老姐隔了很长时间去医院,拍了几张母亲开心的照,放在母亲也看得到的“本家群”里炫。我们都觉着好,我还讲了句:老妈好像有点胖。字一点到群里,老姐马上私信我:“老妈对胖很敏感的。”再看本家群,母亲点我名了:“阿宪,你说我胖是吗?”接下来,有关母亲胖的话题,在群里热议,持续好几个版面。
母亲其实没责怪我,而是坦承“我是稍微胖了些”。而胖的原因,她说起来像洋葱一层层地剥开来:主要是医院食堂的伙食有改善。怎么会改善?因为她提了改进建议。有些菜,烧得硬,她牙齿不好嚼不动,提出意见后,煮烂了,吃得动了,荤菜如肉片肉丁肉条,蔬菜如青菜豆角豆制品。再具体到一块红烧素鸡,原来又厚又硬一大块,提了“要烧软”。下一次烧软了,可还是一大块。再继续提:“要切薄。”意见再被采纳,一大块被切成了薄薄几片。这样,原来无法吃的菜可以吃了,让她多吃了好多菜。所以,“最后我就胖了一些了!”
老姐说你这点胖不算胖,正正好。母亲说要警惕,不能太胖,她会调控好的。因为太胖了“会行动不便”。虽然她已是个日夜在床上坐享其成的人,但有好多事要她自己去做的。
母亲说的好多要做的事的其中一桩,就是以自己切身的经历感受,去监督医院里的工作。医院大楼的护士长,楼道的护理长,对母亲有殷殷期待,都亲口来请求她。你想啊,一个将达期颐的知识型老人,既善解人意,还是性情中人,会发点小牢骚,使点小脾气,这样的老人,监督性最强,哪里去找?于是,母亲积极性高涨起来。尤其对三餐,她对食物咸淡和烧煮软硬的意见受重视后,更在医院的饮食意见栏里题写改进措施。有一次,为两个不可口的菜讲了不满意的重话,吓得护理阿姨贴着母亲耳根说:有事说事,知错罚改,但话不能太重啊。你的意见是重头戏,每次院长点名看的。这饭师傅,怕要被炒鱿鱼了。
这饭师傅,跟阿姨是东北老乡。关系说开,母亲说你这老乡,是不是把红烧素鸡切成薄片的那个?阿姨说正是。“那就抢救回来啊。”先把护理长找来,再把院长惊动了。而院长,正要找个“全面提升服务质量的典型”,便明确指示:“让这个饭师傅跟老太太正式道歉。服务不能一点一滴马虎。我把话挑明了,老太太不原谅,我也没办法。”
于是,那个憨憨的东北老爷们——饭师傅,在医院院长亲自陪同下,穿着白色的烧菜服,站到母亲床前,致歉工作中的疏失。母亲则拉着院长的手说:“这个把素鸡切成薄片的师傅,不能走啊。”皆大欢喜。阿姨后来对母亲说,你把事搞大了,我这老实得像榆木疙瘩的饭师傅老乡,才来一个多月,因为你,院长和他交朋友啦。
母亲在微信群里总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姐见到母亲总结的话,私信我:一是在我们看不到母亲的日子里,她干了些挺有成就感的事;二是感觉母亲有点骄傲了。担心的是,母亲一旦兴头上来,意见一大堆,会把不该得罪的人得罪了。
这边我们在私信,那边母亲在本家群里牢骚又起:“上午8点半,医院要我下去做B超,从头颈做到脚底。我最讨厌的事来了。每年年底,就要去做这些无用的检查。人在医院,身不由己,逃脱不了!这次,我一定要向院长提意见,对待不同年龄不同情况的老年人,应该有不同的检查身体的方式!”
噢,少不了我们子女的一只只灭火器,扑上去喷水,浇灭她的怨气。
但不是每件事,母亲因不满意就上火,甚至,她会退让,隐忍。前些时,老姐接到护理阿姨电话,一口东北话又慌又急:“姐(她这样称呼我老姐),实在对不住!昨天我疏忽了,冻了你妈,血压飚起来。吓死我。”一大堆忏悔话,包含让我们有点心惊的情节:前一天上午,阿姨叫母亲起床,为她换床单被套。母亲只穿薄衣,坐床边的马桶上等。床单未换好,有人通知阿姨去楼道开个急会。阿姨对她说:“我去几分钟就来。”可穿着薄衣的母亲等了半个多小时,阿姨未归。她觉得冷,头晕了。幸亏来了发药和量血压的护士,赶紧扶她上床,盖被,闭眼休息。再测血压。从来血压正常的母亲,低压92,高压169。阿姨开完会回房,一看大惊,马上去请负责母亲的小王医生。小王医生匆匆奔来,做“紧急处理”.......
没听说啊,那天母亲在本家群言谈正常。老姐便策略性一问:“昨天小王医生有没有给你高血压药?”母亲这才说了事情原委,很平静,没护理阿姨的一惊一乍,没一字嗔怪。最后小王医生的“紧急处理”也被她轻描淡写:“小王医生带来一片小的白药片,让我含在舌头下,说不要紧的,药片含得没了,就好了。后来果然是的,药片含得没了,人舒服了。再以后,阿姨把饭盒送来,我就吃饭了。”
母亲和阿姨间彼此的保护和默契,不需说透。
疫情难见面,彼此心挂念。母亲的喜怒哀乐,比以前更让我们牵系。两天前她打破惯例,一早起来不问我们好,反而说了句:“今天我要安静一天,不讲话(写字)。”我们几个子女在云端上急,私信问阿姨,又出啥状况?阿姨说,你们知道每天给老太太做理疗按摩的小钟医生吗?平时她俩人一边做疗程,一边嘻哈没完。老太太喜欢她啊,人小巧玲珑,嘴巴甜如蜜柑。可钟医生谈了七八年恋爱的人,却是她大学同窗,人在镇江。上海物价贵,上海买不起房,来上海难,去镇江易。是老太太说服她“快去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啊”。人家今天真走啦。告别时,老太太在睡觉。小钟医生在老太太和她交流的写字板上留字:“阿婆我走了,到镇江会想你。”现在,“老太太正在床上,看写字板上的字,手里拿一盒要送小钟医生最喜欢吃的黑巧克力,掉泪呢。”
掉泪的母亲我们看不到。但这一天,原来母亲说好“安静不讲话”的,却在晚饭前换了好心情,突如其来一句话,蹦入本家群:“你们说,医院是不是在把我当百岁老人来培养啊?”
真是的,有点骄傲起来的母亲,这次,让我们怎么回答你?
作者:郑 宪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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