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马远:倚云仙杏图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的这首《游园不值》,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传诵不衰。叶本是一个小诗人,但这首诗却大大的有名;就像张择端在宋代的画史典籍中名不见经传,但他的《清明上河图》却是中国美术史上最经典的作品一样。关于叶,我们只知道他是南宋中后期人,出生并生活在今浙江丽水的龙泉,终身未仕;也有的记载说他元初还在世。为“江湖派”诗人之一,擅长七言绝句。但这个“江湖派”不同于“江西派”,它并不是一个有学统关系的诗派,只是因为当时有一批诗人,包括罗与之、许棐等,互相之间虽然几乎没有关联,但都是处江湖之远的隐逸之士,诗风又相接近故名之。而叶所“擅长”的七绝,真正有所“长”且广为人知的,事实上也只有这一首;其他的数十首,实在并无太“长”之处。
然而,由于这一首的出名,叶绍翁也“人以诗传”,由一个小诗人变成了大名人。在他的家乡龙泉,还专门为他建造了纪念馆,作为当地发展文化旅游业,吸引四方游客来此观光的一个人文景点。大约六七年前,我在杨尔教授和龙泉夏局长的陪同下,也曾前往参观过。园林的建设,大致仿照诗意为经营匠心,虽然没有宝剑、青瓷的感人之深,也算得是为饕餮大餐开胃的一碟小菜。
杏花的栽植培育,在我国有很悠久的历史,早在三代便已十分普遍了。《礼·内则》:“桃李梅杏。”《管子·地员》:“五沃之土……其梅其杏,其桃其李。”作为蔷薇科的赏花同时又是食果之树,赏其花则称“杏花”,食其果则称“杏子”,主要盛栽于北方。南方虽亦有种植,但规模不大,一般种在园林庭院中,主要用作观赏。
(元)钱选:《八花图》之杏花
由于种植的历史悠久且遍布南北,所以,自古至今,以杏花为题材的诗词非常之多,但最出名的则仅有两首。其一,自然是叶绍翁的那一首,尤其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两句。其二则是北宋宋祁的《玉楼春·春景》词:
东城渐觉风光好,
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晚寒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尤其是“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句。宋祁是仁宗朝的翰林学士,曾与欧阳修同修《新唐书》,本就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大名人;但这首词尤其是这一句更为他锦上添花,一时有“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美誉。令人不解的是,历来的“宋词选”,一般都不会不选这一首的,近世俞陛云(1868-1950)的《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却没有选宋祁,当然也不可能有这一首。
齐白石:杏花雏鸡图
所谓“树大招风”,名人、名诗、名句,在大多数人是作为崇拜的对象,五体投地地“见贤思齐”;但在某些好“相轻”的“文人”,往往表现为不服气,并以之作为怀疑并找茬抨击的标的,有意地弄出许多是非来。“红杏闹春”、“红杏出墙”出个大名,在众所艳羡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持非议之人。俞先生的不选宋祁,或许正表示了他的不满;此外更有人认为“闹”字根本就用得不通的!对这一是非,钱锺书先生在《通感》一文中已经作了全面的评点分析,至矣尽矣,蔑有加矣!关于“红杏出墙”的是非,钱先生在《宋诗选注》中也作了精彩的评点分析,大体上已经充分,但窃以为还可以略作补充和引申。
先来看钱先生的评析:
(此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不过第三句写得比陆游的新警。《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另有一位“江湖派”诗人张良臣的《雪窗小集》,里面的《偶题》说:“……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得具体。但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例如温庭筠的《杏花》:“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又《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李建勋《梅花寄所亲》:“云鬓自粘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枝。”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掺杂排列,或则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得这样醒豁。
“红杏出墙”的蓝本,如上所述之外,我们还可以举出不少。如王禹偁的“日暮墙头试回首,不施朱粉遇东邻”;王安石的“独有杏花如唤客,依墙斜日数枝红”;范成大的“浩荡东风无畔岸,如何锁得杏园春”……词则有高观国的“小怜鬓湿胭脂染,只隔粉墙相见”(《杏花天》);毛滂的“游人莫笑东园小,莫问花多少。一枝半朵恼人肠,无限姿姿媚媚倚斜阳”(《虞美人》);晁端礼的“名园相倚,初开繁杏,一枝途见”(《水龙吟》)……
可见,对“红杏出墙”的审美关注,早在叶绍翁之前,便已为众多文人词客的诗眼所不约而同地盯上了,简直就像是“大众情人”!包括叶句在内,这其间既有可能后人借鉴了前人的,也完全有可能是没有借鉴而纯粹是各人的原创。因为,“红杏出墙”作为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景观,它不仅是并不罕见的,更是格外引人注目且容易生发联想的。但是,作为“园林六法”之一的“莳花栽木”(另五法分别为立意构思、掇山理水、亭台楼阁、题名点景、诗情画意),园林中所培植的观赏花哉不止于杏花,还有梅花、桃花、牡丹、玉兰、桂花等等,不一而足,为什么诗人们会对“红杏出墙”表现出情有独钟的敏感呢?我的体会,可能是一般园林的围墙高度在2.5米上下,深院高墙有在3米以上的。园内的花卉,如果植株在2.5米以下的如桃花、牡丹等,不可能有出墙的景观,自然也就不可能引发园外诗人相应的审美敏感;植株在5米上下的如玉兰、桂花等,开放在3米以上,园外人可以一览无遗,当然也不会引人对园内的树干发诗情的联想。只有杏花、梅花,株在3米上下,才偶有出墙的一枝两朵,十分地耀人眼目而引人对墙内繁枝密花的遐想。
于非闇:杏花鹦鹉图
一枝两朵,当然显得意境清冷、乍暖还寒;而墙内盛开的如果是杏花,则意境在缤纷热“闹”;如果是梅花,则意境在疏落高冷。由“一枝红杏出墙来”,联想“满园春色关不住”的芳菲,何等地对比鲜明而且丰富多彩!而由“一枝冰蕊出墙来”,联想“满园彻骨畏高冷”的寒意,不显得多此一举的不尽得体吗?这也是杏花、梅花虽然都有出墙之枝,而诗人的敏感只钟于杏花而不钟于梅花的原因吧?以我的孤陋寡闻,“梅花出墙”的诗句,除钱先生前引的李建勋外,尤以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更为著名。其妙处在只专注露出墙角的“数枝”似雪,而不去联想墙内的满树似冰。以李方膺的赏梅经验,“触目横斜千万朵”,尚且“赏心只有两三枝”;既然止见“墙角数枝梅”,又何必去联想园内万斛冰呢?
“红杏出墙”也启发了后世瓷器彩绘装饰的一个创意,这便是“过枝花”。据《饮流斋说瓷》,系创始于明成化时的五彩,但作品颇罕见;盛行于清雍正时的粉彩,传世作品甚多。所谓“过枝花”,是指敞口的盆、盘、碗等器皿的彩绘,使内壁与外壁的花纹枝叶相联的一种构思设计。所描绘的题材有牡丹、菊花、桃花、桃实、海棠、杏花等等。其匠心则有植株在外壁而过枝在内壁的,也有植株在内壁而过枝在外壁的;有花叶繁荣于内壁而疏落于外壁的,也有花叶繁荣于外壁而疏落于内壁的……纯粹作为一种装饰的工艺,略无“红杏出墙”的诗意。这当然是因为制瓷工匠的文化层次所限,岂是一切花卉都适合于“过墙”、“过枝”的艺术处理的?
但奇怪的是,“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古今的画家包括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兼擅、执画坛之牛耳的文人画家,竟然还不如画瓷的工匠,几乎没有把“过墙花”的诗意引入画境的!有之,似乎只有“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他画过多幅“梅花出墙”,也偶画“红杏出墙”(上图)——但其立场并不在墙外而在园内。有一幅自题:
青骢嘶动控芳埃,
墙外红枝墙内开;
只有杏花真得意,
三年又见状元来。
一种“墙内开花墙外红”的怀才不遇、牢骚不平,与叶绍翁诗的意境,显然又是另一番是非了。
作者拟宋人杏花
作者:徐建融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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