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新华社
李耳在《道德经》中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这话多少有点令人沮丧。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看,大地之上,有青黄赤白黑五色入目,有宫商角徵羽五音贯耳,还有酸甜苦辣咸五味咂舌,色、声、味都在大自然之间蓬勃地存在着,呈现着,这是多么神奇瑰丽的景象!五色和五音愉悦了我们的视觉与听觉,而五味不仅满足了我们的味觉和自然的生命之需,更投射粘附了丰富繁密的人生况味。
这一切,都拜大地所赐。酸甜苦辣咸,大地上的自然物——草木、土地、稼禾、瓜果都浸润其中,各有各的滋味。
五味中,甜绝对是当仁不让的一号主角,最受人们喜爱追捧,如蝶恋花、蚁附膻一般奔之若竞。甜,会意字,从舌从甘,意思是舌头品出甜味。《说文》解:甜,美也。这是一种让舌头畅美舒适的味道。甘字里边那一横,是说吃到嘴里的东西就那样含着舍不得咽下,这就是甜,就是美。
或许是我们生下来品啜的第一口乳汁是甜的,那是生命的芬芳,从此烙下深刻的味蕾记忆,寻找甜的滋味成为第一选择。大地和上苍也从不吝啬甜品的供应,如草盈野,如花满地。
每一个童年都有一个“甜蜜史”,跟糖、草秫、瓜果有关。糖需要花钱购买,而草秫、瓜果可在田野中寻找获取。有一种野草叫茅根,长在坡坡坎坎,它的根茎呈白色,一节一节的,挺长,从地下拔出来擦去尘土搁嘴里嚼一嚼,汁液不盛甜味也淡淡的,聊胜于无,嚼着玩儿。瓜地、果园都有人看管,最诱人也最易吃到嘴的是“甜棒”,即玉米秸和高粱秆。浓密的庄稼稞形成天然的屏障,趁割草的时候,钻进去谁也瞧不见。此时挑着粗壮的秸秆用镰刀砍断,用牙擗去一条一条篾皮,一口一口咔嚓咔嚓大嚼起来,满口甜汁,美不可言。一会儿工夫,眼前一地废渣残末。那种高高的顶着穗子的红高粱,秸秆一般没有水分,适合编笆和做箔,可吃的甜棒叫糖高粱,比红高粱矮多了,比玉米还矮,但甜汁充盈,有北方甘蔗之称。糖高粱的外皮很硬,擗的时候时常不小心就割破了手指或嘴唇、嘴角,在甜棒上面留下斑斑血点,然而这点小事丝毫阻止不了对甜美的渴求。
大地上的植物结出的瓜果庶几都是甜的,甜瓜、西瓜、黄瓜,苹果、桃子、梨子、香蕉、葡萄……只不过甜味浓淡不一、纯度不同而已,比如哈密瓜甜得发腻,而南瓜虽然也是甜的,但不可生吃,只有蒸(煮)熟了才行。自然赐予了大量的甜品,人们犹嫌不够,还根据甜菜和甘蔗制作了糖、饴,让蜜蜂帮忙获取了种种花的蜜。人们醉心于甜味给舌头和口腔带来的美妙感受,甘之若饴,并将这种滋味延伸到人生的方方面面。譬如,相貌要甜美,声音要甜润,爱情要甜蜜,睡觉做梦都要香甜,日子更是要比蜜甜。总之,甜就是幸福、欢快的滋味。
与甜相对的是苦。人人都喜欢甜,不喜欢苦,但不喜欢也还是有苦,大地上长着甜,也长着苦。
我的第一口苦水来自我村的一眼老井。有一天我在街上疯跑着玩儿,满头大汗,极渴,在一拐角处看到一个我叫婶子的妇人从井里提出一筲水,我趴到筲边便喝,妇人欲制止,已来不及了,我喝到嘴里一口水,随即噗的一下吐了出来,真苦啊,且涩,吐出来之后舌头还打皱。我龇牙咧嘴,拧着眉头。妇人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这井水是苦的?连鸡狗都不喝的,洗洗衣裳还马马虎虎,也不容易晒干呢。
上小学时学校曾搞过一次“忆苦思甜”,煮了一大锅榆钱榆叶粥让我们喝。其实,榆叶榆钱都是甜的,故能吃,而柳叶柳枝是苦的,这是做柳笛舌头与柳枝亲密接触得出的结论。大多树叶草叶都是苦的,最苦的草叫黄连,有句歇后语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黄连是中药,而几乎所有中草药都苦,应了那句“良药苦口”之说。那年我生病煎了中药汤,捏住鼻子灌了进去,赶紧用糖来甜口,还是压不住,真是苦不堪言。至今我若身体有恙也是只吃西药或中成药,虽然也是苦的,但至少药片(丸)外层有糖衣裹着。
不是所有的苦都不堪,譬如苦瓜,表面看品相不佳,一身疙瘩颇类癞蛤蟆,吃到嘴里苦中却有一股清新的味道,耐人回味。又譬如橄榄,其味苦涩,久之方回甘味。再如咖啡,那种又苦又香的味道特别容易让人沉迷上瘾。《诗经》有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种甘苦相依、苦尽甘来的滋味蕴藏着人生的真谛。
有趣的是,甜虽为人喜,却对苦的体味更深刻更宽广,生发的感喟就更深重更绵密,好像有一肚子苦水无处倾泻。痛苦、艰苦、吃苦、受苦、辛苦、疾苦、劳苦、愁苦、苦难、苦恼、苦闷……汇成一句悠长的嗟叹:苦~哇!端的是人生苦海无边,茫无际涯,佛教“四谛”之首即为苦谛。其实,苦与甜是相对的,不吃苦中苦,哪知甜上甜?人的一生是一个苦熬拼争的过程,也即艰苦吃苦的过程,就像瓜蔓蒂根是苦的,而甜只是结出的果。过程是漫长的,结果是短暂的。所以,苦,虽不堪言,却最耐人品咂回味,最为人间值得。
对酸的最早体验是吃青杏。苏东坡诗云“花褪残红青杏小”,当小小青杏挂满枝头的时候,小孩子就忍不住下手了,咬到嘴里,吃吃哈哈那叫个酸,口水立马充溢口腔,一旁看的人都能流出哈喇子。更要命的是,酸倒了牙,整个腮帮子木木的,那牙不能沾任何食物,酸疼,得好久才能恢复。尽管如此,我们对酸味还是乐此不疲。有一度小伙伴们流行吃酸枣面,一人一个纸包,敞着口,露出深枣红色的粉面,边走边伸出舌头舔。“望梅止渴”的故事人人皆知,但我们北方人只知青梅酸,没见过,想象和青杏差不多吧。许多水果在未成熟时都是青色的,亦青涩,除了青杏,还有青枣、青葡萄、青苹果、李子等,熟了之后由青变红(黄、紫),由酸变甜。这是不是与人生很像?我们通常将那些行事莽撞冲动的人叫作愣头青。如果说苦是甜的对立面,那么,酸泰半就是甜的少年时。那些拈酸弄醋的男人或醋海生波的女人其实就是心智不够成熟的人,其实也蛮好玩有趣。
把辣归到五味中实在是一种误读,辣是一种作用于舌头的痛觉,而非味道。葱、姜、蒜、辣椒是常见的辣味蔬菜,其中最辣的是辣椒。《通俗文》云:“辛甚曰辣。”冀南一带农村多植辣椒,并不逊于川湘。辣椒圆锥的形状像一把弯曲的利刃,由青转红,收后堆在场院,红彤彤的仿佛平地燃起大火。吃在嘴里舌头锐痛的感觉也是火烧火燎,既难受又好受。所以有个词语叫“火辣辣”。由辣的词性本意而生发引申与人有关的譬喻,做事老辣,文笔辛辣,手段毒辣,作风泼辣等。《红楼梦》中那个被贾母谑称“凤辣子”的王熙凤,从性情到手腕,从口齿到心肠,都最生动诠释了“辣”的品性。
少小家贫,常吃腌制的萝卜、芥菜疙瘩、韭菜花、大蒜等咸菜,积习至今难改,馒头、粥加咸菜就是最好的饭食。北方人爱吃咸,口味重,一天不吃甜水果可以,不吃盐是断断不可的。“白毛女”躲在深山洞里长期没有盐吃,头发都白了;游击队被敌人封锁在山里,千方百计要搞到的是和药品同等重要的盐;古代社会,盐一直为国家垄断专卖。咸味不仅是调味,更是生理生命的必需。
盐同样来自大地。旧时冀南农村有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土壤贫瘠,寸草不生,仿佛人脑袋上一块一块的秃疤瘌。土地表层有一层松软的盐土,农人将之用铲子刮了,放到一个专门砌成的盐池用清水反复浸泡导引,流出的盐水经太阳晒或用大锅煮,白色的晶体盐就产生了。这个过程称为“淋小盐”,和拉大锯一起成为旧时冀南一带农民最主要的生计。这些为1960年代儿时的我在田野上亲眼目睹,而今这些早已尘封于泛黄的记忆中了。但是,盐依然是大地慷慨的馈赠。
大地上的植物皆自然拥有五味的属性,《黄帝内经》有过梳理——
五谷:糠米甘、麻酸、大豆咸、麦苦、黄黍辛。
五果:枣甘、李酸、栗咸、杏苦、桃辛。
五菜: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
那时还没有辣椒,辣椒是明末从墨西哥传入。在中国传统文化看来,五味与人的五脏(肝、心、脾、肺、肾)对应,最终还能和五行联系起来。天地有道,道法自然,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五味是大地的滋味,也是人生的滋味,“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之谓好像略有消极颓唐之意,其实在我看来是盈满,是丰厚,是自足,是上苍的赐予。人活一世,少了哪般滋味岂不是都觉乏味、都感寡淡?只是,甜了别沉溺,苦了别沉沦,酸了别倒牙,辣了别放任,咸了别过度,要以它味来填充,来调和,来平衡。苏东坡尝云“人间有味是清欢”,善于知味于口深味于心,才会不负大地,不负人生。
作者:刘江滨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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