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夏志清正式入职哥伦比亚大学,此后三十年一直引领美国的中国文学研究,直到1991年荣休。他的众多著作,特别是两部代表作《中国现代小说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和《中国古典小说导论》(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已经成为学术经典。
如果只看夏志清早年的求学经历,很难想象他日后会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夏志清1942年从上海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在外滩江海关等处工作了几年,感觉没有前途。1946年9月随哥哥夏济安到北京大学西语系做助教,开始从事自己喜爱的文学研究。到北大不足半年,他申请1947年度李氏奖学金,获得优异成绩赴美留学。此后经过数年的刻苦攻读,于1949年6月和1951年11月先后获得耶鲁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和博士学位。
从英美文学专业的学生到中国文学教授,夏志清实现了人生的重大转型,这背后的原因应当是很多的。翻阅刚刚出齐的五卷本《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版),我发现有三个机遇对于夏志清的华丽转身至关重要。
1951年12月2日,夏志清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我拿到degree后心中并不太高兴,因为生活很寂寞,而且长住在美国,security没有保障。目前的job是不长的,所以又要开始找job,一切都非常吃力,耗费精神。”早在博士毕业之前,夏志清就开始找工作。他向美国国务院投了简历,但因为不是美国公民被拒绝;他申请到美国知名大学去教英美文学,但毕竟是外国人,在语言上没有优势,毫无结果,去小学校倒有机会,但他又心有不甘。当他正在为找工作犯愁的时候,耶鲁大学政治系教授饶大卫(David Rowe)找到了他,邀请他参与编写《中国手册》(China: An Area Manual)。这是美国政府为期两年的项目,报酬虽然不错,同时还可以继续留在耶鲁,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在信中说“目前的job是不长的”。关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夏志清1951年8月28日的信中有这样的说明:“我们的project是写一部for general reader关于中国的书,我先负责关于近代文学的chapter,要读的东西很多,想一定很有趣,把四十年来的白话文学好好批评一下。”这可以看作夏志清转向中国文学的开端,从此他和哥哥的通信中,讨论西洋文学的内容就逐渐减少了。
在中学和大学时期,夏志清读过一些中国文学,特别是白话作品,到美国后则完全中断了。现在为了工作,他开始以一天看一本书的速度恶补,很快耶鲁的中文藏书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要求。1953年1月19日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我看的中国作家,因为受Yale藏书限制,只看了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诸人,此外作家看到的都是些零星的选集,不过在X’mas时我去过哥伦比亚图书馆,那边中文藏书很公平而全(有全套《小说月报》、《文学》等杂志,海派京派作家也很多),不久或将要去纽约住几个月,有系统地看一下中国近代作品。”当他在哥大图书馆苦读的时候,可能不会想到十年后会来这所大学任教,但此中的缘分似乎已经悄悄地注定了。
结束了饶大卫项目,夏志清也就离开了母校。此后多年他凭借耶鲁博士的资历辗转几所大学,主要以教授英美文学为生。其间唯一一次和中国文学发生亲密接触是在1955—1956学年,他申请到了去密歇根大学教授中国文化的机会,这次改行成为他转型的又一个宝贵机遇。除了中国文学,他的讲授范围还涵盖中国哲学、历史、宗教。这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挑战。1955年11月8日,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十月十七日信收到已久,一直没有工夫给你回信。来Ann Arbor后六七个星期,还没有看过一次电影,好像把这个瘾戒掉了。可见我实在很忙碌……。大部分忙的时间都在读先秦诸子原文。”看电影乃是夏志清一生中唯一的娱乐活动,每周都要观赏几部,但为了在密大站稳讲台,这个爱好只能暂时中止。除了先秦诸子,佛教也是他的教学无法绕开的,1956年3月20日他在信中写道:“佛教一段,三月底想可结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佛学下了些工夫研究,虽然大乘佛教的唯心论我始终不感兴趣。”不管他感不感兴趣,密大一年的广泛阅读使夏志清的视野从中国文学拓展到了整个中国文化,这对于他日后的研究无疑是大有助益的。
在繁忙的教学之余,夏志清一直没有停止研究和写作,终于在1961年推出了《中国现代小说史》。该书正式出版前,任教哥大的著名华裔学者王际真就已经读到了部分章节,大为佩服,于是决心引进这位后起之秀。王际真曾两次翻译《红楼梦》,又出版了最早的英文本《鲁迅年谱》(Lusin: A Chronological Record)和《鲁迅小说选集》(Ah Q and Others: Selected Stories of Lusin),是中国文学在美国传播的先驱。由于他的大力举荐,夏志清从此结束了在二三流大学教授英美文学的生涯,阔步进入美国中国文学教学和科研的中心。和饶大卫一样,王际真也是夏志清生命中的贵人。1971年,夏志清将自己翻译的《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选集》(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献给了王际真,表示对这位伯乐由衷的敬意和感谢。
著作的出版和哥大稳定教职的获得,并没有让夏志清志得意满,相反他更加孜孜以求,给自己确定了更高的目标。他在1962年9月20日的信中写道:“哥大下星期开学,为了准备功课起见,我最近多看汉学杂志……可惜我的法文根底太浅,看书不方便,有机会把法文自修一下,学术文章一定不难读。”自十八世纪以来,法国一直执西方中国研究之牛耳,其成就是任何研究者都不能怠慢的,对于夏志清这样自我期许极高的学者就更加是这样。
任何机遇都只会垂青那些长期勤奋工作的有志者,单靠运气是不中用的。今年是夏志清诞辰100周年,谨以此小文表示敬意和纪念。
作者:顾 钧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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