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块黑黄的云自天边涌来,轰隆隆一阵雷声,奔马似的从云层中翻滚而过,狂风大作,树叶噼啪作响,雨点大颗大颗拍下来……
北方科尔沁大地,盛夏时节的雷雨天,脾气急,说来就来。
“劈精灵呢!”
一遇雷雨天,母亲就把我们拢进屋子,再关紧木格子窗。电视剧《聊斋》里就有雷神“劈精灵”的情节,令人畏惧。我赶忙躲进屋,惟恐这雷劈错了人。
我老家东大荒的黑土地上生长着成片的玉米。我九岁那年夏天,三天两头下雨,不到七月份,玉米就长到一人高了。黑土地被灌得黏黏的,只有四轮拖拉机能勉强上路。一团团黑泥跟着车轮旋转,再甩出去,人坐在后车斗里,需用手死死抓住车厢栏板……
我那时正读小学三年级,要到本乡另一个村子——继斌村参加期末会考。两村相距十三四里,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很远的。一、二年级的孩子们坐上学校雇来的四轮拖拉机走了,我们这些 “高年级”的孩子只能步行前往。
那天清早又下了一阵雨,瘦小的我背上书包,穿着雨衣,跟着人群走在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溅得满身泥水。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继斌小学。
考完试已是下午。同学小娟拉着我去继斌村她亲戚家,我觉得不妥,可拗不过她,懵懵懂懂跟着去了。结果她一到亲戚家,便改了主意,要留下来过夜,不走了。我傻了眼,虽然她们百般挽留,我坚决不同意。父母不知道我来这里,我若不回家,他们得急成什么样?见我执意要走,那家人派出一个大我两三岁的女孩,送我回继斌小学。
这时老师早已带着同学们走了。望着空空的校园,想想十几里路,要一个人走过那风声四起的玉米地,走过荒凉的林间小路,我心里一阵阵害怕。可面对女孩的再次挽留,我仍倔强地表示必须回家。
农村的路没什么规律,曲曲弯弯的,我忘了回去的路。女孩送我到继斌村口,指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田野告诉我,顺路走下去,就能看到一座小桥,之后会出现三岔路口,记住,往右拐,穿过两片玉米地,走过一段土路,再进入一片林地,然后越过一道大壕,就到你们村了。
我在脑子里尽力记着她的话,一个人上路了。此时,天空乌云翻滚,不时传来惊心动魄的雷声,头顶上仅有的一块蓝很快被阴云占领。我想起母亲讲的“劈精灵”的事,不由心惊肉跳,迈开小腿儿一路紧走。我虽笃信自己是个好人,可万一我上辈子是个小精灵呢,比如小兔子什么的,雷神发现我的原形,像追着小狐狸那样一直追着我劈怎么办?……我的心快揪成一个铁蛋儿了,呼吸也变得紧迫,强忍着把眼泪憋了回去。
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来了,吹得旁边的玉米地里呼呼作响。这密得望不到边的玉米丛里,谁知道会不会藏着什么怪物,突然蹿出来把我吃掉?风吹开了发辫,乱发在脑后飞扬缠绕,脖子后面一阵阵发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身后。我不敢回头,恐惧令我全身僵硬。
我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奇怪,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这种乌云压顶的天气,谁会出来呢?天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我穿着半袖衫,胳膊冰凉,汗毛也竖起来了。书包里有雨衣,可我不敢把书包拿下来,再掏出雨衣穿上。我又冷又饿。母亲煮的大鹅蛋还在,可我什么都不敢做,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黄豆粒大的雨滴落下来,在我身后追赶着。玉米地里呼呼的声响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都被风雨笼罩。
慌乱中,我不记得跑过了几片玉米地,没了东南西北的概念,我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天快黑了,四野茫茫。我不知疲倦地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我几近力竭时,阴云渐渐稀薄,雷声隐去,我的眼前出现一道大壕,几个女孩拎着篮子出来采蘑菇。一个高个子女孩看到我从村外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很是诧异。她告诉我,顺着大壕走就能回到家。我仍处于晕乎乎的转向状态,根本分辨不出路。即便如此,我还是谢绝了她送我回家的好意,七拐八拐地绕回了村小学。在熟悉的地方,我的方向感马上就转回来了,接下来,我一路顺畅地走回了家。
父亲还在外面到处寻我呢,母亲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当我轻轻走进家门,母亲一下子愣住了,扑过来时差点摔倒。她紧紧抓住我的手,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肩膀不住抖动。家教甚严的母亲,这次出奇地没有训斥我,而是去厨房熬了一碗热热的汤。
我躺在暖烘烘的炕上,呆呆地好久没有说话,看着弟弟从我的书包里翻出大鹅蛋,香香地吃起来,我心里好像终于踏实了。
这一路狂奔,我没流一滴泪,可是此刻,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门外沟满壕平。母亲直抚心口,后怕不已。
后来听姐姐说,当天去考试的学生们都回来了,就迟迟不见我。母亲急了,去找带队的老师。一向温和的母亲,居然大发雷霆,声言若我不回来,便拿那老师当女儿!
我从不知道我在母亲心里竟这般重要。在这场雷雨天里,九岁的我第一次孤身走了这么远的路。此后人生中风雨次第而来,我再也没那么慌张了。
作者:周 静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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