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散记】是何频在笔会的专栏,介绍了许多豫地风物。这两天河南暴雨成灾,牵动国人的心。笔会编辑昨晚就开始与身在郑州的本文作者多方联系,直到今天中午终于收到回音,忐忑的心情才略略放松。家里还在停电、手机信号也不好,文末的两段文字是何频分两次辗转发过来的。
郑州和北京纬度不同,因而植被与物候多有差异。这平时不显,但经历了今年元月上旬的一场严寒突袭,两地情况马上区别开了。已经是5月份了,北京几度报道,大量的石榴、无花果和竹子受冻厉害,包括北海公园快雪堂玉兰轩西侧的那株老石榴,树枝都干枯了。直到6月8日,好友从北京发微信来——他一直观察着的,海淀区的大石榴活了小半边,零星开红花了。附近开花的,也就这一株。往年这时不同啊,话说“端阳女儿节”的,老北京“自五月一日至五日,饰小闺女,尽态极妍”。有《北平俗曲端阳节》云:“五月端午街前卖神符,女儿节令把雄黄酒沽,樱桃桑葚,粽子五毒,一朵朵似火榴花开端树。”不仅城区,就连西山农村,石榴树开花结果挺喜气的,人家栽种颇多。
郑州吧,无花果、石榴和竹子,这三种植物,则完全未受这次冷冻的影响。石榴来到中原很早,《洛阳伽蓝记》说京师寺庙里嘉树美实满园,坊间盛传:“白马甜榴,一实直牛。”白马寺的大石榴七斤重,皇帝尝鲜后复赐后宫,而妃子娘娘也舍不得放开吃,赶紧转送外戚传观。石榴树虽然未受影响,但这次冷冻也给郑州树木留下深深一道伤疤——夹竹桃、橘子树、香樟,还有露天生长的苏铁,这四种常青植物冻伤明显。比较而言,香樟受冻较轻。
芒种正是中原麦收时节,杂树葳蕤浓绿,笼盖四野。城市街巷,蓬勃绿树,如涨潮水。石榴花开了一个多月,大部分花谢结果实了。女贞与北方栾同时发花,女贞浅黄,栾花金黄。水灵灵的红荷花也零星开放。也是6月8日上午,我在郑州北四环的月湖社区,看到院子里有工人登高,在受伤严重的橘子树上,用力挥舞手锯为病树“截肢”。这里橘子树不少,移植在此也好几年了,结的果实也不小,但口味酸涩不堪食。橘子树上边,攀墙的是红木香和披藤蔷薇,树下树周围,乃山茶和茶梅,上接下引,花果树荫甚美。经历这次冻害,山茶、蔷薇都没事,唯独橘子树被冻个半死,每棵树上,吊袋营养液一直挂着,直到盛夏来临,才有新绿错落分布,参差不齐。工人把干枯的大小树枝截下来弃了一地。这个不稀罕,树木移栽,造绿道绿地,总有些苗木不服水土长不好,工人为其“截肢”是正常现象。对此,我也用手机拍照,和老朋友交换浏览,并保存资料。
这些年,各地建设宜居城市大搞绿化,南树北移频频。北方不仅需要各种常青树,还要彩叶树木,增添了许多新的品种,令人眼花缭乱。据我的观察,郑州移植过来的常青树包括灌木,累计有香樟、椤木石楠、小叶石楠、红石楠,铁冬青、广玉兰、柊树、蚊母树,枸骨、八角金盘、江南冬青和阔叶功劳,还有日本女贞、橘子树、山玉兰等等。落叶树也贪的是稀罕的、开花鲜艳的,明显变多的有梅花、乌桕、无患子、枫香、重阳木、七叶树、南紫薇等等。大批南方的常青树到来,前仆后继植绿,成效显著,明显改变了本地冬天和早春时节荒寂空疏的局面,除了松柏类,后来居上的分别是女贞、石楠、桂花、枇杷、香樟、广玉兰、夹竹桃、法国冬青。法国冬青又名日本珊瑚树。这样算起来,恰是八大金刚。也就是新世纪以来,这二十年左右,郑州的植被与四季花木景观因此发生了大变化。
2012年之前,我还年富力强,每年的惊蛰至春分,不时要去南京和苏州看梅花。然后拐到上海稍事休息,在福州路老半斋吃碗刀鱼汁宽汤面,芦蒿马兰头也尝尝鲜再回来。但是最近这十余年免了,郑州以及焦作、开封、洛阳,春梅家族的红梅绿梅白梅,已经开得很好,美不胜收。还记得2003年元宵节才过,我和朋友到苏州看梅花,借宿石路一家客栈,那里距离留园很近,天气湿冷冻彻骨,可是,白天一阵过街风,劈头盖脑而来,顿时打得广玉兰和香樟、竹子哔哔啵啵有声,晴天还有大树深影。郑州那时不行,而现在,每年的元宵节过了,我都要特地在城市主干道花园路和纬四路一带穿行一番,不为别的,就是要听风摇绿树的声响——香樟、女贞、广玉兰的树头上,树枝树叶的婆娑声。一年有两个时段,郑州比苏沪杭江南地区的气温高,一是早春二月,一是芒种端午6月初,江南的气温低于中原。所以,每年3月初辛夷即望春玉兰开花,郑州常常比上海早。实话实说,我这个观察经得起科学检验的。
植物的个性与内涵,同样可以借用“人不可貌相”来比喻。就说广玉兰,清末从美国移植而来,于江南及合肥等地开始栽种。而今日之《燕园草木补》里有广玉兰了——刘华杰说:它是“南方生长的一种常绿乔木,但近些年被反复引进到北京,绝大部分被冻死、被风吹死……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在背风处栽活并已开花多年”。也是通过他的朋友圈,我得以知晓广玉兰进京,始于1960年代,1964年就开始移植了。当然,广玉兰这些年在郑州没有问题,已经是主要的景观常青树。竺可桢用竹子、梅花衡量气候变化。他在《物候学》里说:“竹子确是南北物候不同很好的一个标志。”又说:“秦岭在地理上是黄河、长江流域的分水岭,在气候上是温带和亚热带的分界,许多亚热带植物如竹子、茶叶、杉木、柑橘等等统只能在秦岭以南生长,间有例外,只限于一些受到适当地形的庇护而有良好小气候的地方。”我经常半开玩笑说,郑州、焦作隔着黄河,现在俨然变成亚热带了。郑州去年冬天三九严寒,栽竹造景,居然多半成活。我们单位老院里,十多年前,物业嫌绿地草皮养护太浪费水,就用竹子取代了时髦的草皮植绿。竹子移自伏牛山,偌大的一个公共绿地,竹子成活以后基本上靠自然降水,生长很好,小竹子逐渐长成大竹子,似南方毛竹了。素有“太行山下小江南”之称的焦作的博爱县,其《博爱县竹志》,总结两千年栽竹蓺竹的历史经验,老家人曰竹子全靠水浇灌园——“竹子是水田,浇水是关键”;“头水要早,末水要饱,中水要巧,出笋期要勤、要少”。而郑州现在栽竹,根本不用特别打理,颠覆了我对竹的认知。
有怕冻的橘子树和苏铁,可同样怕冻的,居然有资历很老的夹竹桃——怎么也喂不熟的夹竹桃。
上海淮海中路宋庆龄故居里,有一棵老树夹竹桃,比广玉兰还高。再者,湖北襄阳汉江两边的夹竹桃多老树。这都是我亲见的。和北京、山西等地盆栽夹竹桃不同,郑州和焦作,露天植夹竹桃造景很久了。1980年代开始评市树市花,焦作一开头评上的就是夹竹桃,后来换成月季花了。别看它引种早,比起刻下罕见的喜树、枫香、无患子等等,算是老资格。但是,夹竹桃每遇冬冻严重的年景,就要淘汰一茬。郑州的夹竹桃,包括甘草居,加上我连年追踪观察的,打2008年以来就换了三次。最显眼的是花园路上省群艺馆(现在叫文化馆),向阳花木早逢春的,可是它门前的夹竹桃,不止一次被冻死。对付冻伤的夹竹桃,园艺工人常用的办法是将其斫头——我家隔壁的小公园,春节来后,工人尝试了疏枝的办法,结果不行,后来还是沿袭斫枝砍头的办法,让它憋着再生新枝。我家原来种避邪的白花夹竹桃,中间换成开红花的,树在北窗边算避风较好的地方,但这一次同样被“截肢”了。5月中旬终于开花的,是挨着大夹竹桃的那棵小夹竹桃。明代文人王穉登写有记苏州夏日花草的《咏茉莉》:“章江茉莉贡江兰,夹竹桃花不耐寒。三种尽非吴地有,一年一度买来看。”这说明夹竹桃早在明代就移栽到江南一带了。而四五十年来,夹竹桃在大河两岸露天栽种普遍,白花红花以外,小花夹竹桃也有了,还没有黄花品种。我从1990年代末期记《看草》,明明白白记录在案,2009年、2015年和今年2021年,郑州的夹竹桃,三次出现严重冻伤情况。这不一般,说明夹竹桃的天性,真的不耐寒冷。对比广玉兰、香樟、枇杷、桂花、石楠这些勇往直前的后来者,夹竹桃应该害羞。
南树北移是个古老的行为。秦汉时期中原对南方的勇猛开拓,使岭南植物逐步移植长安。《南方草木状》说:“汉武元鼎六年,破南越,(长安)建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有甘蕉二本。”后来影响最大的,数北宋宋徽宗主持的花石纲了。清末以降,以京广铁路和107国道及现在的京港澳高速为纵轴,大动脉贯通南北,而江淮以北,次第有鄢陵、安阳和丰台,几大花木基地,接力使南方花木北上。连续多年中国城市化加速,最大规模、持续时间最长的南树北移行动方兴未艾。气候暖化对移植有利,而极端气候频发又造成危害。诸如此类,许多新的问题引人深思。
2021年6月9日于甘草居
又,7月11日六月初二入伏。木槿紫薇开至最盛,各处被斫头之夹竹桃发新枝又见花,白花红花,新花又开。
谁料想雨季汛期早来。太行山从北而南下大暴雨,入伏日当天,先是豫北丹河山洪从天而降。气象部门频发大暴雨预警,高温天沤到7月19日,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下午大雨倾盆,不少道路积水成河。
一夜一天,密雨如绳。从20日下午起,朋友圈水灾报道频频。
下午四时,郑州市防汛应急果断调升为一级响应。登封、巩义、荥阳,也雨猛雨急,仿佛塌天了。
黄昏河南顶端新闻:郑州气象国家站报告,24小时降水量达258毫米,是历史记录极值!
晚上八点左右,地铁5号线遇险求救。旋又报常庄水库即将泄洪,让全市居民预备。
接着停电了。网络信号中断。
又整整一夜大雨。翌日中午天欲晴,蝉开口乱叫。我出门去,发现包括工商银行、郑州移动,等等,全停电了。只有河南电视台有电。门口倒伏的青杨树阻断道路一天多,直到20日入夜时分,市政才来清理。太乱了,真的弄不过来。
我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又是猛雨迎接天亮,22日大暑节气在大暴雨大灾害中来了,公交开通了,大小商店自照明营业,水和水果蔬菜供应还好,价格和往常差不多。商家颇自律。
直到中午,我实在忍不住,跑到电视台旁边,找小店借光给手机充电。街头人很多,找地方充电人很多。充电过程中,听到人们说全国聚焦郑州大水灾,说郑州籍海霞直播时都哭了,我才大体知道这次灾难空前。水火无情,即使高科技的当下,人面对自然异常,显得很脆弱,很渺小。
俗话说“七下八上”。意思是黄河流域及北方,7月下旬才入主汛期。但是,如今极端气候频发背景下,这一次郑州特大暴雨灾难,明显不按常理出牌。
2021年7月22日
作者:何 频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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