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解说胡絜青的画 (福建漳州2012)
人生偶尔会遇到一些被“点亮”的时刻。一点亮,就是一生,可遇而不可求。我自己,就在混沌中备战高考的某一天,被一封“从天而降”的书信点亮了前方的路。
1980年代,买书的渠道没有现在这么多,除了去书店等书、淘书、偶遇书,再有一个购书的渠道就是汇款到出版社的邮购部买书。有时候,你寄去的钱多了,或者你想买的书出版社也没有了,就会退钱给你。那时我自己没钱,我要的书大多是让我爸买。我爸是上海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他对汇款买书这种事熟门熟路。我就觉得他天经地义能给我买来任何我想看的书。
但是,我爸遇到了难题:我要的好几本老舍的书,出版社也没有,退钱给他了。那时候,他是我要星星绝不摘月亮给我的。怎么办呢?他脑子一热,就给舒乙老师写了封信,问他有没有。
有的有,有的没有!有的几本,很快就寄来了!就这样,我收到了来自舒乙老师的第一封信。
就这样,舒老师寄来的第一封信,把我从懵懂中唤醒,我飞快地确立了人生目标:学文学!从那一天起,有好几年,我一直在和他通信,直到最后一次,1999年我得到他密密麻麻仔细填写后寄来的博士论文评阅书。现在,他的这些信,有好几十封,都在我手边,我却不大敢打开,生怕惊扰了珍藏在里面的岁月的魂灵。
最初的通联,都是一些幼稚的提问,但每每能换得他不厌其烦的解答,和亲自复印的资料。终于有一天,我跟他说,考上复旦大学中文系了。他的回信也很愉悦,这句话我一直能背诵,他说,“几乎能肯定,又多了一位研究老舍的学者。”
就是这样,1989年至1999年,这十年从入门到做出来一篇还算像样的论文,这句话,我不能忘,不敢忘,也不会忘。我也一直不认为几乎只研究一位作家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人生太短暂,意外太多,如果能做好一件事情,便是上天极大的恩赐。而这鼓舞我前行、温暖我人生,决定我职业选择的第一句话,就在那封北京来信里。
第一次见面是1994年。
那年我大学毕业。拿了篇本科毕业论文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去长春参加学术会议了。一路上,就像娃娃那首歌唱的,“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而真的见到舒老师,却一点也没有紧张,也容不得我紧张。他这个人——多年以后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就像个永远放射着光芒的小太阳,特别能聊天,特别自来熟,说话特别有感染力。那第一顿好客的东北的晚餐,听他讲了很多好玩的、可叹的北京人艺的典故;那最后一顿隆重的闭幕午宴,他用纯正的俄语、浑厚的男中音演唱苏联歌曲《小路》。这么多年过去了,会开的什么内容早就忘记了,舒老师讲的故事和动听的歌声却时时回响在耳畔。
会议结束后,我和我爸在北京会合,逛遍了在地图上游览过无数次的北京的大街小巷,又随同去的学长郑重地捧了鲜花,登临中国现代文学馆,去拜访舒乙老师。
那天我和伍学长一起,就像贵宾一样坐在文学馆的大会客室里,和舒老师天南海北地聊天。现代文学馆那时候还在万寿寺。那曾经是慈禧太后的一座行宫,当时给文学馆用,珍藏各种作家的手稿、文物,不对外展示。舒老师那时是副馆长。聊了一会儿天,他就站起来,带我们一间一间地参观。他每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我就听到来自岁月深处的一声“吱呀”的回响。就这样,一间又一间,他认认真真地带我们看完了整个文学馆,丝毫不把我们当成两个少不更事的大学生看。他对那些文物满怀敬畏,如数家珍。当时的感觉,也是之后长久的感觉:这是一位真正的用全身心热爱着文物的管理者。
见到舒乙师之前,我已经读过很多他的文章。在认真阅读他写的各种散文和论文的时候,他最早带给我的“老舍之子”的定义会渐渐地很稀薄。在我的阅读经验里,他就是一个散文家,偶尔会写一些关于他父亲的或者深情,或者充满趣味的文字而已。当时,我读过他写的《悼杨犁》(好像是叫这个题目)和《哭任宝贤》,都是登在《文艺报》上的,从那些深情怀念挚友的文字里,我读到了悲天悯人,读到了风趣睿智,读到了惺惺相惜,也读到了人以群分。
就在那天,带着我们参观完文学馆之后,他又请我们在文学馆门口的小饭馆里吃了简单的午饭。这也是我第一次吃到苦瓜。吃饭的时候,我把读《哭任宝贤》的感受复述给他听,问他一些他在文章里没有完全吐露的事情,他都一一告诉我了。1988年,北京人艺到上海演出,我爸带我看了任宝贤的好几个戏,对他印象特别深刻。不料不久以后看到的一篇关于他的文章竟是舒老师写的悼文,实在是非常震惊。《哭任宝贤》和舒乙师的其他文章一样,清通流畅、真情流露,却因为怀着克制的深情记述令人读时泪洒衣襟。
午饭后就到了分别的时刻。我们问他坐一个什么公交车怎么走,这时,在饭馆儿门口,舒老师跟所有的北京人一样大大咧咧地一指:“往前一百米就到!”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走到。
再后来我慢慢地正式步入老舍研究的行列,和他见面也变得规律起来,一般是每过两三年在开学术讨论会的时候会见面。因为我觉得他越来越有名,也越来越忙,聊天就不再那么深入了,写信也渐渐地少了,慢慢地发展到只是过年通一张贺卡。但有几次舒老师到上海开画展的时候,会把请帖发到我和史承钧老师家里,我们就会去参观他的画展,顺便和他闲聊几句。
2012年11月,在福建漳州开老舍会。刚报到完不久,吃午饭的时候,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舒乙老师。他把一本书塞到我手里,说:“这是新写的,送给你。”这本书是写北京和承德的藏文石碑和藏式建筑的,叫《见证亲密》。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为保护北京的古建筑较劲,想来这书也是成果之一吧,就高兴地收下了。展卷一看,名已经签好了,落款日期是10月15日,原来是十月份就签好了带来的,又特地拿到餐厅来寻我。
再后来的一次会议是2014年很多老先生一起到俄罗斯开会,舒乙老师因为在苏联留学过,听说又当导游又当翻译,玩得很尽兴。但那时因我已经远赴澳大利亚陪教,所以没有去俄罗斯,也就错过了最后一次和他老人家盘桓的机会。
人生就是这样,以为一直还会再有的事情,突然就中断了,再也没有了。以为不久又会见面的人,以为错过这次还有下次,突然就没有下次,再也不见了。
我刚读了一篇马未都先生写的悼念舒老师的文章。他说,舒乙脑溢血之后,在床上躺了八年,这几乎是他人生的十分之一的时间。虽然舒老师在床上并没有躺这么多年,但,没有八年,也有六年。想想就难过,这是一段多么难熬的岁月!不知道这近六年的漫漫长夜他是怎么过的。不知道在这漫长的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五彩,看不见他热爱的北京城的时光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会想到过我。
2021.4.23
作者:孙 洁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来源:文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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