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千里 摄
“乌干菜”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绰号。他是从隔壁村转到我们村小来读书的。他们有两个同学一起转来,都是男生。报到那天,老师叫他俩站到讲台上,介绍给我们认识。他们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一个黝黑精瘦,一个白净壮实,乍看之下,极富喜剧感。精瘦的那一个,从脸到脚,一身看得见的皮肤,黑得发亮。乡下娃,天天晒的是日头,黑是不奇怪的。但我们好像还没见过这样彻底的黑,油亮的黑。给他一衬,站在他旁边的男生,简直面白如玉,体面极了。大家看着新同学,议论纷纷。我们乡下形容一个人黑,常说,“晒得跟乌干菜似的”。第二天,他就有了这个绰号。
老师在教室里加了一张新课桌,他俩的座位就排在那里。上课的时候,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老师的提问,却从没见他俩站起来回答问题,也不知道是他们没有举手呢,还是举手了,老师没有看见。下课了,大家照例玩作一团,他们呢,有时腼腆地站在一边观望,有时干脆走到外头去晃荡。只有体育课上,老师说要跑步测试,叫我们两两一组,从礼堂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女生组跑完,该男生们跑。轮到“乌干菜”了。礼堂里光线不好,他又是那样黑黝黝的,站在那里,几乎要看不见。谁知发令号一落,他跑得那个快啊,把同组的另一个男生远远甩在后头。老师把秒表一掐,笑眯眯地说:“跑得蛮好。”我们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后来发现,“乌干菜”平时笑笑的,真的打起架来,也很不含糊。乡下有句老话,“小小刀要快,小小人要厉害”,说的好像就是“乌干菜”这样的人。
夏天到了。老师把男生们都喊出去,他们一起从储藏室,呼哧呼哧搬回来一面又长又大的木头桌子。这张桌子,本来是给高个子的男生午睡用的。课间的时候,它就成了班里临时的乒乓球桌。大个子张铁军,上课经常挨教鞭,乒乓球却打得最好。第二天,他来上学的时候,书包里揣来了白色的乒乓球和一副自制的木头球板。一下课,十几个同学呼啦一下,全围到球桌边上。张铁军指挥着大家,往桌腰中央低低地放上两摞砖块,横搁上一根扫帚柄,就是中线。所有人要分成两队,才好开打。怎么分?他指定另一个男生先跟他对垒,一球一胜负,按照先后顺序挑选第一组队友,依此类推。第一个球结束,大伙儿都拍着球桌嚷起来:“选我!选我!”张铁军的样子,真是不可一世。他提溜着球拍,往人群里神气地一指,被选者犹如中彩般,高高兴兴走到他身边去。
选到最后,剩下的三两人里,总有我的份子。其实我的体育也不差,就是对球类毫无感觉。操场上扔垒球,我能把球扔到隔壁的水田里去。我也爱打乒乓球,只是那些从对面飞来的球,看着稳当,被我一接,不知怎的,就弹到远远的角落头里。渐渐地,我就成了乒乓球桌上的零头,总是分到最后,没有挑拣的余地了,才给顺便捡走。当零头的滋味不好受,可也没有办法。这是对打,换成是我,我也不愿意选个不会打球的队友,白白煞了本队的士气。
“乌干菜”和他的同桌也给剩在最后。大概因为他们是这场游戏的新到者,惯性使然地,没有人先挑他们做队友。张铁军皱着眉头,擎着球板,挑瓜似的冲我们三人点来点去,勉强挑了我,算是对熟人的照顾。他的对手挑了“乌干菜”的同桌,大约他的个头高些,感觉在球桌上更张罗得开,尽管这个同桌还好心地指着“乌干菜”说——“他打得好”。
球桌边,只有精瘦的“乌干菜”一个人站在那里。
张铁军很豪爽地一挥手:“‘零头’归你了。”一般说来,碰上这种“零头”落单的情况,对垒的主将双方还得象征性地开一个球,用来判定“零头”的归属。这个球,打得最敷衍,但好歹还有一胜一负、胜者增员的意思。“乌干菜”连这个资格都被取消了。看得出来,他挺不高兴,铁青着脸。不过因为他的脸本来就黑,也看不出太大变化。
于是开打。第一轮还没比出结果,上课铃就响了。我们赶紧回到座位。等到下课铃一响,呼啦一下,大家又围到球桌前。眼看张铁军先裁了对方的主将,又一路杀下去。对手越来越弱,张铁军索性打起了抬抬球。这是一种特定的打法,不管发球还是回球,故意把球抬得奇高,专门逗弄不在行的对手。一面抬,一面还有边上的队友助喊:“抬——抬——球”。这个“抬”字,要往上扬,还要拖得尽可能长。按照规矩,如果对方队员全部在他手里落败,这一天的球桌就归我们队所有。我们都预备好了,只等他打败最后一个,就排到球桌对面,再跟他对着打。
“乌干菜”最后一个上场。他绷着脸,咬着唇,显得两颊更瘦,脸面更黑了。我们甚至有些同情地看向他。只见他从球桌上提起球板,掂了掂,一个球开出去。嚯,这球快得!张铁军连忙接了,同时说了声“咦”。只见回球打了个旋,没有落在球桌上,飞了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了。
“再来一个!”张铁军并不气馁,却也不轻敌了。“乌干菜”呢,把两个精瘦的手臂微微悬开,候着来球。他们的球打得急起来,球桌上乒乒乓乓,看得我们伸长了脖子。忽然听见老师在敲讲台,大家猛地醒悟过来,上课了!原来连上课铃响也没有听见。
下课了,接着打。本来是四盘为定,他们一共打了近十个回合。最后,“乌干菜”胜了张铁军。
后来我们才知道,“乌干菜”的爸爸是木匠,给他锯了好几副球板。他家里还有一个红双喜的乒乓球板,一面是板,另一面贴着厚实的红胶皮。难怪他的旋球打得又快又好。
“乌干菜”跟张铁军一样,一直打到我们这边最后一个队员上场。最后一个就是我。他没有给我吃抬抬球。当然四盘我还是都败了。这样,他又跟张铁军碰到了一块儿,这就该重新选队员了。
一向选队员的都是张铁军和另一个能打的男生,现在忽然冒出个新手,球桌边热闹起来,都想看“乌干菜”怎么选。头一个,他挑了他的同桌。大家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再看他怎么挑第二个。他眉毛也不扬地,往我身上一指:“她。”这就明显有点打抱不平的意思了。好在大伙儿也不见怪,分完了组,乒乒乓乓,继续对打。
后来我到底上没上场,表现怎样,都不记得了。但记得头一次在球桌上受到如此优待,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那天走过他的课桌,我对“乌干菜”说,你的球打得好喔。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每次打球,只要轮到他挑队员,我一定排在前列。
这样一打就是两年。我们平常也不搭话,走到球桌边,不知怎的,就有一股患难与共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升起。
再后来,大家都转到镇小去读书,不在一个班了。有一次,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忽然又见到了他。我高兴地喊他:“嘿,乌干菜!”他斜挎着一个布书包,转过头来,对我笑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也许是他的脸黑,衬得牙齿白极了。
他的笑容,到现在我还记着。
作者:赵 霞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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