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的洗儿钱
自唐宋以后逐渐相沿成习,在婴儿诞生三日后或满月时,必须为其全身沐浴,称之为“洗儿”,用以祓除灾邪,祈求平安。
诗人们往往趁此机会形诸吟咏,白居易《崔侍御以孩子三日示其所生诗见示,因以二绝和之》其一云:“洞房门上挂桑弧,香水盆中浴凤雏。”在给孩子洗澡的同时,还郑重其事地在房内悬挂用桑木制作的弓箭,以示好男儿志在四方。欧阳修《洗儿歌》云:“翁家洗儿众人喜,不惜金钱散闾里。”亲朋好友也要欢聚一堂,慷慨解囊,共同寄托对新生儿的美好祝愿和殷切企盼。
苏东坡像(赵孟頫画)
苏轼在四十五岁时喜得一子,却另辟蹊径地写了一首《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尽管这已经是他膝下第四个儿子,不必再有初为人父时那般不切实际的遐想,可是他居然有悖常情地希望孩子日后愚笨鲁钝,还是难免令人感到惊诧。年少成名并被文坛宗主欧阳修寄予厚望的东坡,初入仕途就因为与王安石政见相左而被卷入党争,随后更由于直声谠论以致因言获罪,虽然侥幸保全性命,仍然在年逾不惑之际被贬至黄州。默念平生所经历的宦海风波,不由得五味杂陈,感慨系之。这首诗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笔墨,用谐谑调侃的口吻来宣泄内心的抑郁愤懑。好在孩子的母亲正是他宠爱的侍妾朝云,早就知道丈夫性情疏狂不合时宜,对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风格也司空见惯,想必不会为此见怪嗔怨。
苏轼为这新生儿起名为遯,小名幹儿——前者源出《周易·遯卦》,卦辞有云“好遯,君子吉”,谓君子隐忍谦退而能获福报;后者当来自《周易·蛊卦》“幹父之蛊”,指子嗣承袭父业而堪当大任。不经意间,这似乎透露出身为人父的矛盾心理:既希望孩子能够以己为鉴,就此明哲保身,又期待他克肖乃翁,甚至青出于蓝。不幸的是第二年这孩子就因病夭折,东坡又有《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名遯,小名幹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不厌其烦地缕述孩子在世时的点滴琐屑。其中提到“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面容神情竟然已经有几分酷似自己;尤为令人惊喜的是“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尽管尚在蹒跚学步,可是已经受到家庭环境的熏陶濡染,更偏爱经史典籍而不再耽玩贪吃。如此颖异非凡却横遭摧折,确实让中年丧子的东坡痛彻心扉而情难自已。先前“惟愿孩儿愚且鲁”的祝语虽是别有寄托的佯狂之言,此刻回想起来又多么希望能够“一语成谶”啊。
这首兼具自嘲和讽世意味的《洗儿戏作》,在后世引发了不少感同身受的共鸣。清人成书就曾摘取其中字句稍加点窜,檃栝进自己的《洗儿》(上图)诗里。他对着呱呱啼哭的娇儿浮想联翩,“谬传英物啼颇肖,愿到公卿蠢不妨”,“殷勤嘱尔无灾难,好待分甘上画堂”,满怀欣喜地盼望他一帆风顺,位至公卿,父母也能由此安享富贵荣华,就算这孩子蠢劣不堪,又有什么关系呢?诗中表达的意思虽然颇嫌浅陋鄙俗,但也确实道出了不少为人父母的真实心声。
亦步亦趋地沿袭仿效,可供引申发挥的余地毕竟有限。有些诗人索性将此作为参照比较的对象,各出机杼而推陈出新。明人陈全之《蓬窗日录》迻录过理学家杨廉的一首打油诗:“东坡但愿生儿蠢,只为聪明自占多。愧我生平愚且蠢,生儿何怕过东坡。”在他看来,苏轼正是吃了太过聪明的亏,才会转而祈盼孩子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而自己本就足够愚钝固陋,又何必为此庸人自扰?晚明林希元有一首《四儿满月,张净峰以东坡洗儿诗相贺,因成一绝以答之》:“庭竹偶添栖凤枝,忽承坡老洗儿诗。未闻公相皆愚鲁,我滞天涯自数奇。”兴许同样是为了庆贺第四子的降生,所以朋友故意借用苏轼的诗来逗弄调笑。不料他见状立刻反诘道,那些出将入相的毫无疑问都精于算计,怎么会天资愚鲁、不善经营呢?随即黯然神伤,嗟叹自己命途多舛,时运不济。清初张毛健有一组《洗儿》七绝,在自注中就声明第五首是“反东坡《洗儿》诗意”之作:“生儿愚拙到公卿,坡语伤时未近情。世上只今都恶拙,阿奴碌碌是聪明。”直言东坡所云虽缘于感事伤时,却未必切合世情。《世说新语·识鉴》称周谟(阿奴)貌似庸碌无能,反倒全身远祸,远胜于两位才高名重的兄长。诗人借此针砭崇巧恶拙的人情世风,而极力推许韬光养晦的处世之道。清末吴振棫在《洗儿》中也同样质疑过东坡当年许下的心愿:“便到公卿庸是福,任嘲豚犬总生怜。”纵使孩子日后位高权重,也未必就是福佑所至,而即使位卑身贱,父母对他的疼爱还是始终不渝的。
在诸多与苏轼立异较量的诗作中,影响最深远的当属明清之际钱谦益的《反东坡洗儿诗》(上图):“坡公养子怕聪明,我为痴呆误一生。还愿生儿獧且巧,钻天蓦地到公卿。”就形式而言是步韵奉和,从内容来讲则处处立异。诗人思接千载,仿佛正与东坡促膝相对,往还商讨。他慨叹自己未能审时度势,不善投机取巧,终致误尽一生,于是希望孩子能够引以为戒,切莫重蹈覆辙,为了达到目的完全可以不择手段,百般钻营。钱谦益其实聪明绝世而又负气好胜,可早年就被拟为“浪子燕青”并列入东林党籍,因此在政坛上屡遭困踬。诗中所述显然是有感于晚明士风颓丧,一时激愤痛切的反语。苏、钱两位针锋相对,很快就激起旁观者的勃勃兴致,继续以次韵唱和的方式予以评判调停。年轻时曾蒙钱谦益青睐的吕留良在《东坡洗儿诗,牧斋作转语和韵,皆讥言也,因作正解和之》中就另树新义:“养儿须令极聪明,奸黠痴顽误后生。总是聪明都未透,沾沾止为一公卿。”他指出教育孩子理应发蒙振聩,令其日渐聪明,绝不能让他们误入歧途,陷于狡诈奸猾,或是安于痴憨顽劣;紧接着又再下转语,认为不能将目光局囿于封侯拜相而沾沾自矜,更应该开拓心胸,凭高放眼。李伍渶在《瑶湖剩语》中对苏、钱二诗也深有感触,继而“戏为口占”一绝:“养儿何但论聪明,恃却聪明误一生。博学雄才轻德性,翻来覆去在公卿。”他强调培养孩子不能只注重才智的启迪,而轻忽品性的涵养,否则就如同那些翻覆无常的衮衮诸公,最终机关算尽,依然难逃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
洗儿诗原本容易流于圆滑世故,更免不了陈陈相因。苏轼不甘蹈袭旧轨,尝试去借题发挥,以稍纾胸中积郁。后人在运思之际受到启发,而又纷纷攻其一点,以求翻案出奇。每位诗人经历不一,体验各殊,使得诗中意趣百态纷呈,或愤世嫉俗而张狂其言,或反躬自省而自怨自艾,或舐犊情深而安时处顺,或正襟危坐而语重心长,为这似乎早就乏善可陈的旧题材注入了不少新生机。然而仔细涵泳玩味一番,在这众声喧哗的交错纷繁中,恐怕又有些殊途同归的地方:不管诗中寄寓着怎样的祝福和期许,还在襁褓之中的懵懂小儿又哪里能领会得到,背后所隐藏的不还是成年人种种欲说还休的焦虑、茫然和无奈吗?
作者:杨 焄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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