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娃在“大鸟窝”的阳台上
我有幸做了出版这一行,得以结识几位年长的文化人、艺术家,竟至成为忘年交。比如灰娃。
灰娃今年九十三岁了。我和她相识十五年,十五年间总共见了十五六次,有时一年两三次,有时一年不见。可我和她是可以直抒胸怀的朋友。我们曾一气谈五个小时。谈什么?谈诗,谈俄苏文学,谈茨威格,谈萧红,也谈《史记》和《古诗十九首》……其实漫无天地,就是有兴头、谈得来,没有感觉到年龄的隔阂。而她,像我认识的其他几位才华横溢的老人一样,再老也如“文青”,对艺术和思想怀着冲动的热情,谈时脸颊潮红,眼睛放光,完全忘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有过很多这样的谈话,可如今这样的谈友难遇啊!
这不是一个诗的时代,而诗人众多,且有神奇之诗人。用谢冕的话说:灰娃的出现就好比一道天边的彩虹:绚烂,奇妙,甚至诡异,而且突兀。可在我的经验里,灰娃并不神奇,也许有点“异秉”,就是崇拜美,到了极端的地步。在她,无论是自然万物、衣食住行,还是道德举止,美都是第一位的,她因美的易逝、美的脆弱而叹息:“美总叫人愁!”
1940年在延安
“儿童”二字右边短发女孩就是灰娃
灰娃又分明是传奇:十二岁入延安,长于革命队伍,周围不乏艾青、丁玲、萧军、杜矢甲、张仃、郑景康、李又然等艺术家,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当时还都很年轻,更本色,更热情,更有感染力,对少女灰娃的影响深入骨髓。1945年以后,她生过重病,治疗经年,濒临死亡;病愈到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在编译社工作,由于爱美,被称为“贵族”(贬义),备受歧视,心情压抑,“文革”中发展为精神分裂症。她一生三次婚姻,第一个丈夫武昭峰是王近山司令(电视剧《亮剑》主角李云龙的原型)的爱将,二十三岁战死在朝鲜前线;第二个丈夫白天(原名魏巍)出身黄埔四期,国民党将领,倾向于共产党,毛泽东建议他留在国民党军队,后因暴露身份到延安,1957年被授予解放军少将军衔,曾任六十军副军长兼川西军区副司令员、哈尔滨副市长、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1973年病逝;晚年,灰娃和自幼视为导师的张仃走到了一起——白天去世后,她无意间把心中压抑诉诸文字:“摇曳人心魂的风歇息了∕钟声也已静默,我笨拙善意的唇∥也寂然闭合,从那儿凋谢了往日的∕琴声激情,有的虔诚有的心不由衷∥我眼睛已永远紧锁再也不为人世流露∕深邃如梦浓荫婆娑……想起我挂了重彩的心,它∕一面颤抖一面鲜血直流∥如今它已停止了跳动,世人再也不能∕看它遭严刑而有丝毫满足……”张仃看了惊讶说:这是诗啊!不要随便扔掉,保存下来,但不要让别人看到。于是,她把写下的文字藏在阳台上废弃的花盆底下……从1985年起,她和张先生(叫惯了,改不了口)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年,可以说是对她此前付出痛苦的补偿,虽然仍旧辛劳,但精神上的相通、情感上的融合,让她得到一生中最珍视的安全感……
2009年6月11日 张仃九十二岁生日时二老合影
如今她又一次剩下自己了。2009年9月21日张仃突发脑梗,五个月后去世。这次已非仅失去伴侣的痛苦,而是被扣住从少年到老年的命门。她忍受这打击,抑郁症复发,时时想着自己已离世远去。“最是愿望不过,人世忘了我”。幸亏有诗。诗是抑郁的一部分,似乎写出一点,抑郁就少一点。只是,写出的很少很少,而抑郁很深很深:
月桂树橄榄树菩提树被砍之前
我们满心一弯新月伴着
一天大星星纵横穿梭回环旋转
神赋予你这秘事天意
今夕又容身何处?
这黯夜到哪里去栖息?
……
转眼间又过了十年。十年来灰娃一直住在北京西郊山里那个他们称之为“大鸟窝”的家园。原本两棵老而茂盛的树,萎了一棵,但树干和枝杈还在——书啊、画啊、字啊、墙上挂的照片、陕北剪纸以及藤椅、台灯、装饰性壁炉上的佛头、石马和泥马……更不用说园子里银杏、白杨、法桐、鸭掌枫、紫叶李、碧桃、海棠、金银木、炬树……都在,爬墙虎、蔷薇仍在墙外攀援,时而从窗口探进头来。
建这所房子时,张先生说,不想要豪华式,也不要富贵式,不要宫廷、地主、富商、官僚、资产阶级气,我要北欧民间风格,厚重、简朴、敦实、牢固,用大石头砌。起初请南方建筑队,建成一看,像是几十年前的集体宿舍,于是推倒重来,换了建筑师,终于如愿。一如当年丰子恺建缘缘堂,“确信环境支配文化”,仅仅因为不够方正,盖了半截,推倒重建,不惜多花一大笔钱。
灰娃蜗居此地,平日很少进城,疫情期间更不出山。记得有人说,年轻时写诗,中年写小说,老了适合写散文。这说法搁灰娃身上对不上。她已耄耋之年,怎么还写诗?而且诗情浓郁、文字求新求奇,意境饱满迷离。我相信年轻的读者们会吃惊,那行云流水、跌宕起伏的诗句,竟比有些现代诗人的作品还要前卫、还要先锋,而内中的分量和深沉,则会使年轻的读者感到陌生,感到费解。这其间固然有天生之才的丝缕竞发,但也一如我们常说的:艺术来自生活——灰娃至今仅有的不足百首之作,其背后是中国血雨腥风悲喜交并的大时代和与时代紧密相连的一个人的传奇人生。
2009年5月16日,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举办《灰娃的诗》(作家出版社)座谈会,发言踊跃,一再延时。那次张仃先生在座。沉甸甸的脑袋,白而长的发,厚实的肩。他耳背,听不清,但一直端坐灰娃身边,像块可堪倚仗的山石。二十多天后,6月11日(农历五月十九)是张先生九十二岁生日,孩子们偶尔一次赶不回来,我和常敬竹等友人在“大鸟窝”陪两位老人吃了庆生饭。就是一顿简朴的家常饭,几个菜,我从钱粮胡同买的包子,灰娃特意准备了张先生爱吃的八宝饭,大家喝了点儿茅台酒。我还为二老拍了照。照片中的张先生微笑着,手扶餐桌,腰板笔直,灰娃则稍稍偏后,倚靠着先生,一如既往地神情专注。没想到,这也许是灰娃和张先生最后的合影。
张先生去世后五年,灰娃才“活过来”。应北京大学出版社高秀芹之约,我编了《灰娃七章》,冷冰川画图,张志伟设计。书成,在北大开研讨会。九十三岁的屠岸、八十四岁的谢冕、六十二岁的唐晓渡以及更年轻的朋友——几代诗人和评论家参会。屠先生笔直站立以洪亮的声音朗诵了一首灰娃诗;谢冕先生的发言底稿其实就是诗集的序言,无论文笔还是观点都非常精到。他认为灰娃的写作堪称“神启”,不是她找诗,而是诗找她,几乎是无师自通……她不仅带来了我们完全陌生的诗意,而且也让我们看到远离我们熟知和理解的别样的生活、别样的世界。
编辑中,我反复翻阅手稿,那密密麻麻的字和线,红、蓝、黑的笔迹,高高低低插进移出的段落,让我联想到大脑的条条沟壑、秋日林中厚厚层层的落叶,更让我想到作曲家谱写的草稿。灰娃在书的后记中说:我所有的文字,都是我的生命热度、我情我感体验的表达。若会作曲、演奏,我定以音乐表达。任何人文艺术形态的表达,我都称之为心灵奇迹的符号……
近日,灰娃的一本自选集即将付梓。雷雨的夜晚,我坐在桌前,读她新写的诗稿,也读她的口述自传,思绪有时飞得很远,很远。
2020年6月11日晚,北京雷雨中
作者:汪家明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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