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老爸给我发了一段视频。我本来是没怎么在意的,老人家嘛,总喜欢群发一些健康养生、寰宇趣闻的信息,我一般都已读不回。除非是第一印象觉得有点意思,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切换手机页面,请它慢走不送。
不过这段视频的封面图片有点不一样,是个黑底白字的五线谱,标题写着“虎尾国小校歌”,这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是台湾人,在中南部的云林县虎尾镇出生长大,直到15岁才举家北迁,在台北定居,童年的记忆和成长的印迹都没有带走,因此任何有关虎尾老家的消息,总能吸引我的注意。
我念的是“安庆国小”,不是“虎尾国小”,不过视频与故乡有关,我也就好奇地点开老爸的分享。
视频响起钢琴声,以几帧老照片开始,我觉得莫名地熟悉,霍然想起我小时候常到“虎尾国小”踢足球,当年我穿进、走过的,就是照片里的老校门、老圆环,以及古早味的红砖平房。那时我在“虎国”徐晓波老师的指导下,跟他们的小朋友一起踢了两年的足球。徐老师是上海人,教我们踢足球时总提到球王李惠堂,让我误以为徐老师年少时曾在上海和李惠堂踢过球,后来才知道,徐老师晚了李惠堂一个世代。
视频里琴声悠扬,引出了不同时期的新校门,接着,音乐慢慢淡出,出现了黑底白字的五线谱。
这首校歌,明显是在旧式的黑板上用粉笔划直线、涂音符、写歌词而成的,虽然粗糙简陋,倒也工整清爽,极有可能翻拍自早年的毕业纪念册。画面先是局部,镜头逐渐推远,露出整体,右上角的“曾国富”、“徐晓波”,立马夺走了我的目光。校歌前奏声起,才一眨眼,又露出隐蔽在角落里的“曲”、“词”二字,原来“虎尾国小”校歌是曾国富曲,徐晓波词。
这对我来说真是非同小可。曾国富是我爸,徐晓波是他数十年的挚友,也是我一辈子的徐老师!“虎尾国小”的校歌居然是老爸谱的曲,徐老师填的词,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按下暂停键,马上问我爸,抱怨他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他不久就回复说,1957年他台中师范学校刚毕业,在“虎尾国小”开始了他的小学教师生涯。一年之后镇郊的“中正国小”成立,他奉调支持,徐老师留任,也就是在他们共事的这一年,两人受命合力创作校歌。他看到视频,发现60多年前的作品传唱至今,也觉得意外、惊喜。
我回到视频,取消暂停,继续播放。听着老爸谱的曲,看着徐老师作的词,耳边是简单的钢琴伴奏和小朋友纯真的歌声,第一小节才过,我就已经鼻酸。没多久,我的眼睛不觉湿润膨胀,胸口一股气往上冲,逐渐蓄积的泪水忍不住夺眶滚下,感动得毫无防备。
老爸的曲好。乐音起伏得宜,节奏错落有致,旋律优美简洁,曲调容易上口,前一半低调的铺陈,烘托了后一半高亢的释放。我认为只要适当加以编曲,放到当今的流行乐坛上,都可以成为畅销单曲。老爸喜欢音乐,自娱自乐几十年,唱歌、键盘、曲笛、洞箫、长笛、黑管、喇叭、吉他、尤克里里,全都难不倒他,没想到他居然还会作曲,音乐竟如此催泪动人!
徐老师的词好。“嘉南平原,虎溪流长;绵绵大圳,纵贯四方。吾校虎国,庭园苍苍;春风化雨,桃李芬芳。德智体群,四育并长;礼义廉耻,牢记心上。我们是炎黄子孙,一定要为祖国争光。”60多年前的歌词,内容见山是山,现在看似保守过时,然而在这个翻转、取消、见山不是山的年代,我通过歌词仿佛回到过去,感觉到了见山还是山的初心。儿时尊崇的价值,如今许多人弃之如敝屣,我无奈,感伤。
还有,老爸和徐老师跨越时代、省籍的情谊也让人感动。1957年,他们同在虎尾小镇,相识于“虎尾国小”。家父是土生土长的虎尾“本省人”,徐老师是来自上海的“外省人”,1949年只身来台,从此成家立业,落地生根。他们俩一见如故,相知相惜,即使一年后不在同校服务,各自又几经搬迁,但绵长的情谊延续了50年,直到徐老师与世长辞。
童年的我常看到徐老师的身影,和他仿佛就是一家人。他骑摩托车来我们家串门子,跟我们到邻镇斗南我的外婆家作客,不会讲闽南语的他,在鸡同鸭讲的时候只能笑瞇瞇地比手画脚。他是小学老师,却热衷发明,常跟我们分享他解决问题的点子,虽揽获专利无数,一生还是两袖清风。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有天晚上他红着眼到我们家,时间点大约是1977年吧。他在电视的晚间新闻里,看到了西方记者进入上海采访,镜头里居然出现了他上海南市的邻居亲人,就在熟悉的弄堂屋外刷牙洗漱。我之所以记得这些细节,是我也看到了同一台的电视画面。那晚的新闻后不久他骑车过来,熄了火,门还没开,就急切地喊着:“国富!国富!”我正想问徐老师是否也看到了新闻里的上海,他已先跟家父开了口,声音哽咽,一边讲一边流泪。
我跟家父说起那晚的徐老师,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徐老师已经仙逝,再也无法求证了。
作者:曾泰元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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