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只有短短的516字,但从诞生之日起流传至今,有众多书画家、政治家为之书写。例如常州汪洵、四川颜楷,都有四条屏传世。福建林则徐、湖南黄自元书写了字帖出版。画家吴昌硕也于1877年书写了隶书中堂。清代苏州书法家姚孟起认为,悬挂正书《治家格言》乃家庭之必备。“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正是其中的金句。
稻米,我们赖以为生的食物,曾被古人赋予很多种名称:稻、稌、秔、稴、秏,受关注的程度不难想象。粳、籼、糯,是对稻米大类的区分。米,何止是米。从前的人们比喻突然交好运,说“一跤跌在白米囤里”,“米囤朝天”则意味着快要没饭吃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曲脍炙人口的弹词开篇《一粒米》,从细处讲节约粮食,几乎家喻户晓。
粮食事关国计民生,文学从来不会缺席。读《两浙輶轩录》(阮元编选),发现集清代三千余家之大成的40卷诗集中,有大量作品以农事、农作、农情为题材,形象地刻画农民的命运遭际。诗人中有官员,有学者,也有布衣,无不表达诚挚的同情之心。在数以千计的送赠诗、咏物诗、游吟诗、漫兴诗中,这些以“悯农”“惜粮”为主题的作品,一扫沉闷的案牍气息,焕发出艺术的神采。
李良年,秀水(今嘉兴)人,康熙己未举博学鸿词,著有《秋锦山房集》。他的《水车行》中有这样的诗句:
吾乡水车制浑朴,胼胝仅足输官租。
吾将揽笔绘此图,可惜江南水面平于铺。
水车仅可施急水,倘欲移置徒区区。
古来财赋称三吴,吁嗟民力何由苏。
苏浙一带以富庶著称,历来是财赋重地,但丰饶的收成是农民汗水换来的。手脚胼胝,应对旱涝,仅够交付官租。何时民力才能复苏?令人嗟叹。
朱国权的《田家叹》与之异曲同工:
竟夜无眠直到晓,惊听秧长麦黄鸟。
麦黄喜得充饥肠,秧长又怕佣钱少。
阿妇典衣供朝夕,田吏征赋入官厫。
天道人事何时足,空将两耳听布谷。
秀水贡生杨琯的《驱蝗》,似乎透视得更深一层:
岁在戊午七月初,宁隆邑中蝗满畴。
捕之不胜几束手,蔽野顷刻残来牟。
上官驰檄急如火,下令未雨须绸缪。
县中老翁心战栗,壮夫郁郁眉锁愁。
上下促迫心事恶,此事毕竟谁能筹?
……
我推物理洵不妄,临事要在探源头。
飞蝗成灾,令上下都无比焦虑,他却清楚指出:“临事要在探源头”。自然灾害的源头是什么?恐怕要从某些人身上寻找,否则难以根治。杨琯曾当过江宁府同知,知道官场潜规则,也懂得老百姓的疾苦。根据他的后人杨树本记载:“先大父治柏乡,案无留牍,蝗不入境,囹圄一空。识者称为政成三异。”他的悯农之情是从切身感受引发的。
钱塘(今杭州)人陆堦,曾主事万松书院,从游者甚众。他的《晚秋刈禾课子》,在描写了秋收时节的农忙景象后说:
我亦趋垄畔,晚日殊苦忙。
呼儿偕出作,耕读两不妨。
群佃分勤惰,终岁别稔荒。
是中具至理,课之有良方。
致力于教学的学者,即使秋忙也不忘督促孩子一边下田劳作,一边抽空读书,做到耕与读互不妨碍。何况,农事管理也要学问。
屠廷楫的《米虫》,则模拟诗人与谷仓内米虫的对白,反讽饥荒之难:
汝为囷内虫,我为囷外虫。
各食天地物,等使饥量充。
我家八九口,强半杂儿童。
日须五六升,我计亦已丰。
……
但恐秋风来,瓶罄罍亦空。
我饥固常甘,汝徙将安从?
一家人每天消耗粮食十几斤,平日是足够了,但到了秋冬,米甕吃空了,我挨饿还是小事,你又该何去何从?一句“我饥固常甘,汝徙将安从”,竟读得人酸楚难忍。
中国古史传说中,神农氏为寻找充饥的植物,经受了“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的艰险历程,最后在荒野中选出了黍、稷、菽、麦、稻,华夏大地从此开始种植“五谷”,绵延至今。这,正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初心。
作者:陈 益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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