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五一”节前,我所在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接待苏联青年代表团的艺术团。院里成立了以副院长金山为首的接待组,抽调了六七个女同志作接待员,我也在其中,还从俄专借来六名男生,配合我们做翻译。接待组成立会上,金山交代任务,明确分工,最后特别强调了组织纪律性,各司其职,遇事请示,不得擅离岗位等等。剧院平日自由散漫,年轻人说话随便。有同志就问了:“他们的团长副团长怎么没人管哪?”金山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金老山管,轮不着你管。”又问:“听说咱们组还有位同志,她怎么没来?”金山说:“她是孙维世,和我配合,今天没来——还是轮不着你管。”
那时孙维世刚到剧院不久,剧院流传许多关于她的传言:从苏联学成归来的戏剧专家,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造诣很深,烈士后代,总理养女,高傲公主,凡人不理……我小人物,无缘识荆,想不到在这里和她会合了。不过,我们虽同在一个组有一个多月,却似乎不曾碰面。她独自关在客房里,除了陪伴贵宾,从不出屋,饭菜都是端进室内享用。开始我们不免有些微词,时间一长,也习以为常了。
接待工作结束,她导演、金山主演的《保尔·柯察金》公演,获得极大成功。孙维世的才能得到一致的公认。随后金山离婚,与孙结合,关于她的故事仍时有耳闻。
转过年来,1951年春天,我接到一个新任务:找一个大厂,为剧院建一个体验生活的基地。我找来找去,选定了石景山发电厂。一来这是当时北京少有的现代化大厂,工人集中居住,那时是“工厂办社会”,办事方便。二来我丈夫田耕曾在该厂体验生活,与工人合作写了几支歌曲和剧本,得到好评,工厂上下对文艺工作者很欢迎。我也因之认识厂里一些人,开展工作便利些。经过协商,工厂同意与我们剧院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接受剧院人员常年来厂体验生活,剧院负责辅导厂内的工人业余文艺活动。于是我带了一个小组进到石景山发电厂,迅速组织起工人美术组、戏剧组、歌咏队,团结了一批文艺爱好者,一切进展顺利。
不久,孙维世带了一个剧组来厂体验生活,这时,我才真正认识了维世。她的确很美,她的美全在那双会说话的清澈的眼睛上。剧组有二三十人,工厂为他们腾了两间会议室做卧室,睡连铺,维世也不例外。我有点不好意思,请她住进我的小房间,她不干。我只好搬到大屋与大家同住,没想到维世把铺盖挪到了我身旁,说我得向你多了解点情况。于是白天我带他们拜访厂内各级领导,巡游厂区,夜晚与维世并头躺着听她问话。我还是很拘谨,一问一答,生怕冒犯了“公主”,自讨没趣。
一天傍晚,她忽然问我:“你叫娜塔莎?”我惊异:“你听谁说的?”她的眼睛透着顽皮:“有人告诉我的。”“一定是金老山。”我想起来了:“那是接待苏联艺术团时那几个俄专学生取的,他们嫌我们的名字不好记,就给每人取了个俄文名字。那天他们叫我,被金山碰上,还问了一句。瞎起的,不算数。”她却说:“娜塔莎,很美的苏联女孩名字。” 我随口搭了一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的小姑娘娜塔莎很可爱。”她感兴趣了:“你读过《战争与和平》?”我摇摇头:“没看完,读着太累。”“哦?”她奇怪。我来劲儿了:“托尔斯泰老让读者跟着他跑,太累。我爱看屠格涅夫的,静静地引人入胜,读着舒服,是一种享受。”她笑了:“你这也是一种标准。”那时我并不懂得“标准”是个敏感问题,也没理会她的话中有无更深的含义,却听出了她的真诚宽容。能够和人聊聊外国文学,我很开心,看着她那双聪慧友善的亮眼睛,我不再有戒心,话也多了起来。后来我们还聊过狄更斯的小说等,我信口开河,她不时插上两句,我感觉,谈得比较投机。只有一次,我提到哈代的《归来》,她没有回应。
剧组成员安顿好以后,维世开始关心厂里工人的业余活动,特别是戏剧组。发电厂有一群戏迷很厉害,他们曾经连续几天下班后不吃饭,步行几十里,进城去看部队文工团演出的歌剧《赤叶河》,回厂后连仿带编居然把这出大戏演了出来。后来田耕等青年文艺工作者下厂辅导,创作演出了三幕话剧《为了光明大团结》,在市里得了奖。我一进厂,他们就自动组织起来,缠着我要编戏排戏。其时工厂正开展劳动竞赛,厂方也希望我们赶快搞出一台节目鼓舞情绪。于是我发动戏剧组的人谈身边的大情小事找素材,几位职工家属讲的故事最为生动有趣,有些语言就是现成的极有个性的台词。我就地取材,草成一个职工家属鼓励亲人投身劳动竞赛的小戏《好夫妻》。那时民间流行唱“落子”即评剧,剧组人人都会哼两句,群众喜闻乐见,大家说就唱落子吧,很快就能排成。可是我对评剧十分陌生,写的人物对话与评剧曲调不搭,倒像快板,只好让演员自己选调,再依调改词。初步排好后我请维世来指导。她看了后说,剧本不错,人物性格鲜明,语言生动活泼,就是用评剧曲调不好,影响整个戏的节奏,建议改成快板剧,保持一种明快的风格。于是她把剧本顺了一遍,说:“我来排吧。”我求之不得,正是向她这大导演学习的难得机会。
维世排戏,善于启发,面对一群业余演员,不摆样子让别人模仿,而是鼓励保持工人本色。她对大家说:“我第一次上台,是临时被人拖上去的,什么也不懂,就按自己平常生活的样式做。你们不要老是想在演戏,平时怎样就怎样。”一位家属演员,不知怎的,一排练就走小碎步,怎么也扳不过来。一次排演,她又走起碎步,维世轻轻走到她身旁,说你家谁谁找你来了,家属一愣,抽身就走,步伐恢复正常。维世得意地大笑,说你这不走得很好嘛,就这样,就这样……
在全厂劳动竞赛总结大会上,歌咏队、剧组都要首场亮相,我有些紧张,维世却很有信心。那天下午,她不见了。大会开始后,她才回来,还请来了她的干妈邓颖超,静静坐在台下隐蔽处。这时剧组又出了岔子:一位家属演员太紧张,上不了台了。救场如救火,维世换了衣服,淡扫蛾眉走上台。演出非常成功,全场轰动,剧中的一些台词竟成为后来全厂开大会常呼的口号。这个剧后来在全市汇演中也得了奖。
体验生活告一段落,剧组要回去了。维世对我说:这个厂戏剧组成员的条件非常好,特别赞赏一位男演员,说他的表演不温不火,入木三分,要多加培养。 最后笑着说:“这个基地选对了,我还会再来。”笑得那样真诚,两眼放光。
后来我们再没有这样亲密接触过。不久金山出事了,下放到发电厂改造。我见过他在文化宫柏树林的茶座独自饮茶,神情落寞。问他维世好吗,他寥寥两字:“还好。”后来,他们夫妇事业上重振旗鼓,取得新的成绩,又听说维世到大庆给职工家属排戏了。我想,有在发电厂的经验,她的工作会很顺畅。谁知,谁知,最后竟听到了关于维世极为可怕的消息……
将近七十年了,长久印在我脑海中的,是她那双美丽灵动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那年,她30岁,我21岁。如今,她该快百岁了。
作者:吴令华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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