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卡茨(Alex Katz,1927- )在复星艺术中心的展览刚刚结束。在为这次展览拍摄的视频中,93岁的卡茨讲到了他对中国书法的喜爱,让我这个书法菜鸟也颇为受用。尽管他对书法的理解可能会让你觉得不敢苟同,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完全有理由对它持有自己的看法;再说,这么大年纪了,不管他怎么说他的艺术观,都是可以成立,至少有必要予以尊重的。不过,他或许可以找到一种更好的阐述,更便于让中国观众乐于接受他的作品。
众所周知,“易”有三义:简易、变易、不易。这正好可以用来概括卡茨的艺术特征。
其一,简易。
在我这样的外行看来,卡茨的画在技术上都很简易,简易到让人觉得全世界任何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都可以一般无二地仿制他的作品。
当然,这个想法太简单了。
毕加索说,他用了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像孩子那样画画。而八九十岁的卡茨,还在像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样画画,更重要的是,谁都能感觉得到他的画面充满真正的青春而时尚的气息,这很不简单。
据说,卡茨画画的速度很快:在他自己想好要把一棵树画成什么样之前,这棵树已经出现在画布上了。他经常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完成一幅两三平方米的作品。这还真有点像中国书法和中国画:经过积年累月的反复不断的练习,然后在创作时一挥而就。不同的是,中国书画最终都会让人看到创作者多年积累起来的功力,而卡茨通常把他的功力全部隐藏起来。只有在难得一见的速写,或者少数几件作品中,偶尔露峥嵘,让人得以窥见他的功力。在有些作品中,可以隐约看到毕加索、高更、马蒂斯或者日本绘画的基因,但是,经过重组,打上了卡茨自己的鲜明的烙印。他的作品的可辨识度是得到一致公认的。而这种可辨识度,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他一以贯之的简易。
倘若不停留于第一眼的“简易”印象,安静下来(他的作品容易让人安静下来)观赏那些看上去像广告画一样平涂的人物肖像,还是可以注意到一些光线变化,以及色彩和线条的细微处理。要是卡茨说它们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和修改,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难道卡茨会是例外?
似乎有理由认为,卡茨终于在二十一世纪得到全世界的认可和追捧,恐怕也正是因为他的简易风格深度契合了这个在很多领域都倾向于平面化、简单化的时代。就此而言,卡茨也不是艺术史的例外。
其二,变易。
从一开始,卡茨就不合流俗,是艺术界这个势利圈的异类。1950年代的纽约盛行的是抽象表现主义,而刚刚从艺术学校毕业的卡茨偏偏不向主流靠拢。在很长时间里,他不被外界接受,甚至也不被自己接受。他在十年里毁掉了上千幅画。然后,他觉得自己进步了。
这些还只是表面上的变易。至于前面说到的,他对前人的吸收和转化,也是常见的变易,是艺术家的基本功。构成卡茨艺术特征的变易是一种内在的变易,换句话说,他的作品包含着往相反方向转换的动能,包含着一系列矛盾对立。比如他的人物肖像和风景画,当然是具象性的,可是,又不能说是写实的,倒不如说因其简单和平面,近乎另一种意义上的抽象。又如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画浮于表面,缺乏深度,而他却认为“画画一定要捕捉最神秘的东西,而最神秘的就是外表”,这种独特的眼光使他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和风景有独特的感觉,他的画传达了这种感觉。又如他的肖像画常常取消背景,画面上没有什么明确的象征性的物品,好像是对西方绘画传统中的叙事性的反动,可是,他的人物的面部表情,特别是两个或更多人物组合时的身体姿态、相互关系,似乎又有所暗示,包含着故事——抑或那就是他所说的神秘?
出生于犹太家庭的卡茨对于刹那和永恒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虽然他也像很多人那样说过类似于“刹那即永恒”这样的话。正是带着这样的意味,他拥抱时尚和商业。通常,在时尚和商业浪潮中我们只能看到“刹那”,看到季节还未变换就已经丢弃的时装,看到眼花缭乱而薄情寡义的变化,而卡茨从这里看到了钻石般的“永恒”。
在别人的眼里,他反复画同样的对象,可是在他眼里,那个对象,无论是人物还是风景,始终是在变化着的。没有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也画不出来。
其三,不易。
如果说,卡茨的简易和变易都不能算是艺术史的例外,那么,他的不易(不变)一定可以说是艺术史上非常少有的例外:很多艺术家都经历过各种“变法”,不到四十岁就死掉了的梵高,艺术评论者们把他的绘画分成了三个或四个时期,可是,尽管遭受过各种各样的冷落和嘲讽,卡茨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画画,六十年不变。在这六十年里,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还在那里用他自己的方式画画。
究竟是什么让他保持这样的定力?这是他身上最大的一个谜。上面所说的各种变易似乎也很难支持一个有追求的画家在六十年里保持同样的风格。你或许会说草间弥生也一直用圆点画画,可是她有精神上的疾病,用圆点画画对她而言是一种特殊的安慰和治疗。而卡茨很健康,九十多岁了还坚持锻炼,精神健旺。
1968年,卡茨搬到了纽约下城的苏荷区,当时那里相当于一个工业贫民窟,建筑空间大,租金低,顶楼更便宜,特别适合做年轻艺术家的工作室。从那以后,卡茨与妻子艾达一直就在那里生活、工作。他们相识于1957年。第一次见面,卡茨就为这位在他看来“非常性感”的意大利裔姑娘画了一幅肖像。此后的六十多年里,有人说他为她画了250多幅肖像(可想而知,实际画过的肯定不止这个数量),其中有好些早已成为名作。卡茨偶尔会把艾达比作毕加索的朵拉,然后,很快又加上一句:“看到朵拉·玛尔的照片,我就说:‘毕加索在她的脖子和肩膀上撒谎!’艾达的脖子和肩膀好看多了。”
搜索“亚历克斯·卡茨、艾达”,我们可以在卡茨的作品中看到黑头发的艾达和灰白头发的艾达;看到她的侧面,她的背影;看到她穿泳装,穿裙子;看到打着蓝雨伞的艾达,戴着黑帽子的艾达;看到她在划船,在上楼梯;看到单个的艾达,看到三个或六个在一起的艾达;看到她各种各样的笑容,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和她的照片。他们一直在一起,一直不变。
本文图片均由复星艺术中心提供
作者:朱生坚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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