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7与仁江、后水河位置图,421职工吴定远先生所画。本文为“一位支内者家属的回忆之三”,此前已发表的“之一”为《七十年代,火车入黔》,“之二”是《蚊子、跳蚤和小咬》。
小时候,爸妈在贵州支内。在暑假,我常去他们在山间的医院。医院的完整代码是3417,据说3代表061基地从属的三机部。为了省事,基地和医院内部的人常常把前面那个3省去,称医院为417。
天热,爱水的孩子们几乎天天会下水去游泳。我记得,那时候先是去417西侧的仁江上的一座小水坝那里;后来是去417东侧的后水河上的一座小水坝那里(这些河流的名字都是我现在才知道的)。这些水坝都不高,筑起来都不是为了发电,而是为了抬高水位,方便取水、灌溉用的。所以,我们去游泳的地方水并不深,当然到了河心水会深一些,那里是给泳技娴熟的人去的。
仁江桥 谈瀛洲摄于2018年8月
这两条河在417大门外汇聚,然后往061系统内离417最近、在一个大院里的两个单位421和422流去。421是基地的通信站,422是计量站,都在417的步行距离以内,我记得曾和小伙伴们三三两两,从河谷旁的公路上走过,去看露天电影。在下游,河谷已变得陡峭,水流也变得湍急汹涌,在拐弯处还可以看见漩涡,就没人敢下去游泳了。
下过大雨后,山洪暴发,河水水位会暴涨。有一次下过大雨后我到平时去游泳的仁江水坝那里看过,看到平时河水清澈、温柔地淌过水坝的仁江,这时水流湍急浑浊,气势汹汹地撞击到水坝后在水坝上方高高涌起,然后扑向坝底,在那里溅起无数浪花。这时候只能“望河兴叹”,不能下河游泳了,不然要冒生命危险。
后水河 谈瀛洲摄于2018年8月
当时带我们这批小孩去游泳的主要有两个大人,一个是老董,一个是善昌。那是个不太讲究礼貌的时代。按说老董是我爸妈的同事,年纪又比我爸妈大,我该叫他一声“董伯伯”,但我人前人后都叫他“老董”。如果现在改过来,叫他“董伯伯”甚至“董老”,反而失去了亲切感,所以我在文章里还是叫他“老董”吧。我小时候也不知道他的全名,他的名字是最近问了我爸才知道的,叫董祥燕。善昌也是类似的情形。
老董当时头发已白,估计五十岁左右。剃很短的板刷头,清瘦,因为常在露天游泳的关系,皮肤晒得黝黑。走路时一腿微瘸。吃饭时常拿着白色搪瓷大碗,和善昌一起出入食堂。
记得他有一段时间在养猪场养猪。小孩子对啥动物都感兴趣,我那时常跑去养猪场看猪,还看老董把收集来的猪草如番薯叶之类,放到粉碎机里去打碎,然后和米糠等拌在一起,放到一口大锅里去煮熟,然后用一个大勺,舀到食槽里给猪吃。对这很糟糕的食物,猪也并不挑剔,喂食时总是一拥而上,咂吧咂吧地吃得很香。
母猪生小猪的时候,我去看得更勤:小猪最可爱了,一个个圆滚滚的,挤在横躺在地上的母猪身边吃奶;小尾巴还打个圈,卷曲着。
当时并不知道老董是干什么的,看到他在养猪也觉得很正常。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是传染科的医生。读我爸妈的同事们所写的回忆录《峥嵘岁月》,老董是在1966年,就从上海杨浦区的沪东医院(这医院现在已不存在)被选派到贵州的,算是参加061基地和417医院建设的元老了。
当时因为供应困难,医院抽调医护人员和后勤职工,组织了“五七生产队”,自己养猪、做豆浆、豆腐,后来还制作蛋糕。老董就被抽调去五七生产队,被派去养猪。我看到他应该就是这个时候。
老董后来继续做传染科医生。他生性乐观,听说晚年退休回沪后,还坚持体育锻炼,最终得享高寿,以95岁的高龄,在2018年去世。
老董(董祥燕,二排右一穿白衬衫者)晚年在中山公园与417老同事的合影
善昌,全名叫何善昌,也是现在才知道他的姓和名字的写法。小时候只听见别人叫他“善昌善昌”,上海话发音如“船厂”,还觉得这名字挺奇怪的。他是开电梯的师傅。当时从上海抽调去贵州的工人,都是有经验的技工,在医院里也是很受尊重的。电梯是医院里相当重要的设备,因为坐在轮椅里、躺在推床上的病人,都要通过电梯上下楼的。
善昌当时带我们小孩出去玩得更多。有一段时间他养了两条狗,就带狗出游,领着几个小孩在山野里乱跑。他常常手里拿根竹杖,走在前面拍打草丛灌木,说是“打草惊蛇”。贵州多野生杜鹃。有一次在“老虎山”上,我们走过一大片有我身体那么高的正在盛开的红杜鹃,善昌说能吃,于是小孩们就纷纷摘花塞进嘴里。(当然,现在知道红色、紫色杜鹃无毒,能吃;黄色、白色杜鹃则是有毒的,不能吃。为了安全起见,最好不要随意摘取野花食用。)
听说善昌在退休后,还在医院的子弟学校做了一段时间门卫。回上海后,也在前几年去世了。
417部分职工70年代在417大门前的合影。二排右三为何善昌。
贵州地广人稀,除了镇上的居民以外,一般的乡民都是散居于山野间,不像江浙地区一般聚村而居。
下河去游泳的时候我们总要走过一两家民居,心里总有些惴惴,因为农民家里都养着看门狗的,怕被咬。
同行的大人,总有一两个手持竹杖的,比如善昌。这时原来用来“打草惊蛇”的竹杖,就可以用来吓唬狗。有的看门狗看到我们过来远远地就开始叫,但不敢靠近。也有的看门狗不叫,但会一下扑上来。
有一次我们走过一家人家,那看门狗也并不叫,却“嗖”地一下就蹿到我脚边来了。这时我的心,吓得都跳到嗓子眼了。这时善昌急忙举起竹杖作势要打,才把狗吓跑。这正应了一句俗话:“叫狗不咬,咬狗不叫。”
有时人多,就大摇大摆地从民居侧旁走过。有时会碰到认识的老乡,他们总是微笑着跟我们打个招呼,说,“去洗澡啊?”似乎在当地人的词汇里,还没有“游泳”一词。这时看门狗在狂吠一阵之后,只能站在一旁悻悻地发出“呼噜”声,却不敢扑上来。
当时的民居都是全木结构的房子,房柱、房梁等都是圆木,墙壁则是圆木剖成的大板,没有任何新型的建筑材料。在人的居室以外,还颇有古意地有一座独立的猪舍,也是木结构的,里面总有一两头哼唧做声的猪。下面挖成一个方形的深坑,猪粪掉下去就积蓄在那里,成为肥料。
贵州人家爱花,每户人家的院子里,几乎都栽一丛大丽花,开碗口大的大花。
我去417附近的河里游泳的时候,那边还没有专门更衣的地方。
像我们小男孩,是躲到河边的树丛里快速地脱下衣服,套上游泳短裤;游完泳,再如法换回干燥的衣服。
对女孩子来说就比较麻烦。像我姐就先在家里穿上泳衣,然后再在外面套一件连衣裙。年轻的女护士也有去游泳的,则在泳衣外面披一件白大褂。游完泳,她们又在泳衣上套上连衣裙或白大褂,就这样捂着湿的泳衣回家。好在是夏天,倒也没听说有谁因此感冒。
那时候的女子泳衣,还是颇为保守的裙式泳衣,比基尼还根本没有,有也不会有人穿出去。但这对当地农民来说还不够保守。他们对上海女人穿着这么紧身和暴露的衣服下水,都侧目而视。男孩或青年男子走过河边,有时还会尖声怪叫。
听说在基地开始转型生产民品的时候,有过一段经济上比较好过的日子。医院在河边专门修了比较规整的游泳池,还附有更衣室、卖饮料的小卖部等。但等到工厂开始陆续迁往贵阳、遵义,医院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最后自己也迁往遵义市区,游泳池、更衣室和小卖部就又荒废了。
医院景气时期修建的简易游泳池
常常会有当地农民的小孩,把吃饱了草的水牛带到我们在游泳的地方泡水。河水本来就不如游泳池里的消过毒,但反过来说,也不像游泳池里的水那样有那么多人在里面泡过。我们这些小孩也并不怕牛弄脏了水,照样在牛旁边玩水玩得起劲。
有时还会有用鸬鹚(又叫鱼鹰)捕鱼的渔民,用竹篙撑着小船来到我们在游泳的地方,然后用竹篙粗暴地把它们轰下船捕鱼。
这时我会特地把头闷到水里,在水下张开眼睛,看鸬鹚潜水捕鱼。鸬鹚到了水下,一改停在船舷上时呆呆愣愣的模样,游动时迅捷灵活到惊人的地步。正在游泳的小孩的白脚丫,会被鸬鹚追着啄,不知道它们是跟小孩玩,还是真把脚丫看成了鱼的白肚皮。这时,被啄的小孩就会发出尖叫声。
游泳虽不是什么复杂的技巧,但我也到河里去了两三个暑假才学会。当然,这跟我在运动方面本来就比较笨拙有关系。小学、中学里我其他功课都是优,只有两样不行,一样是画画,常常得的是“中”;还有一样则是体育,总是在及格线上徘徊。所以,掌握游泳这样一种技巧,对我来说是不容易的事。
我刚学游泳的时候,太紧张,太怕沉下去。跟老董学了蛙泳的手划、脚蹬的大致动作后,一扑到水里就来不及地做,掀起很大浪花;用力扑腾一会以后在河里站起来一看,人还在原地,根本没有在水里前进。有时站起来的时候人憋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地还呛了水。
这时老董教我说,学会游泳的第一步,就是要克服对水的恐惧。只要还怕水,时时在怕淹死,就会身体紧张僵硬,学不好游泳。他让我纵身入水,然后“放松,躺平,让身体漂浮在水面上”。因为人的身体比重和水差不多,正常情况下人的身体都会漂浮于水面,不会沉下去。这时先不要着急地做蛙泳动作。等学会放松以后,再慢慢地腿蹬一下,手划一下,体会水流过身体的两侧。
我照着老董教的练习一段时间后,果然能两手伸直在身体前,放松地躺平在水面,并能感受到身体能随着河水的波浪起伏而轻轻荡漾。这时我再把腿慢慢收起(因为老董说,收得太猛,大腿正面和水相激,会产生很大反作用力),然后猛地一下往斜后方蹬出,再用力一夹,这时就明显地感觉到身体在水中向前滑动了。这时,再两手划一下。这样,我就终于能在水里前进了,然而还是只能在屏一口气的范围内,所以只能在浅水区活动。学会换气还是过了很久。
老董当然游得很好,但在指导我们的时候以外,他大多数时间是优哉游哉地仰面躺在水上,两脚不时轻轻地蹬一下,使口鼻露出水面,可以呼吸换气。这也是我最早学会的“仰泳”姿势。
这时我二姐从崇明农场考取了上海第二医学院(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还加入了学校的游泳队。她本来游泳就不错,得了教练的指点,泳姿更标准了,对我也有很好的指点。
是她教我在两腿一蹬一夹,身体在水中向前快速滑动,这时头闷在水里,要把肺里的气用力在水中吐出。当滑行的势头开始减弱但还没有停止的时候,两手连同小臂往斜下方用力一划,这时上身获得一部分向前,一部分向上的力,这时就趁势抬起头吸气。如果不在水中把气吐掉,抬头时就会吸不进气。
学会换气后,我很快就能扬眉吐气地横渡河面,游几个来回;有时还溯流而上,往河的上游游去。但离水坝远了以后,河水就变得太浅,脚会碰到河底的淤泥,有时还会陷入水草丛。
游得老练后,有几次游到河的中心,和几个游泳老手那样,躺在水坝上休息一会,晒一会儿太阳。水坝是用一块块大石,加上水泥砌成的。躺在水坝上,看到竟有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小鱼侧着身子,在水坝受水的一面,活泼灵动地贴着坝面游来游去。往四周望望,青山绿水,特别鲜明。
在中小学的体育课上,我没有学会任何东西。是在贵州的河里,我学会了游泳,这让我对自己的运动能力信心大增。
学会游泳后,回到上海我教会过一个小学同学。后来有了女儿,在她童年时就带她到游泳池去了两三个暑假,也教会了她游泳。教他们的第一课,都是老董教我的:“放松,躺平,让身体漂浮在水面上!”是老董教会了我在面对会淹死人的水时,要直面和化解恐惧,要放松、淡定。
再改于2020年小暑,
谨以此文,纪念董祥燕、何善昌两位前辈
作者:谈瀛洲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