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新华社
1959年夏天,我经历了人生的一个转折,高中毕业并参加高考。实在说来,我们那次高考,一切都准备得很不充分,完全是匆忙上阵。前一年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占去了我们的大部分时间,功课几乎都停了,整天参加户外劳动。我们曾几次到山上砍树挖窑烧木炭,树都需松树,大小要如胳膊,扛到土窑里,七八十根一窑,由两位稍懂技术的同学封窑烧制,因为不专业,有时烧不透,有时烧成灰,几经失败后才成功。
我们到过八十多里外的地方挑石灰石。那天凌晨3时出发,一路走山道,八九个小时后到达,吃一点干粮当午饭,而后挑着一担石灰石,十个多小时后回到学校。这是我此前此后经历的最艰苦的一次劳动,时间长,强度大!
我们还到过三十里外的一个山村,在山溪里捡铁矿石;我们在学校门前砌炼铁炉,烧了一炉又一炉的废铁……
我们的功课荒废了,我们的心放飞了,无心于课堂,无心于书本,甚至心存疑问:“今年还会有高考吗?”
高三的第二学期开学时,县里下来指示,说高考照常举行,要大家积极备考。我们于是被集中到离本校八九里的僻静的山村一个停了产的陶瓷厂。久弃不用的课桌,上面都是灰土。我们在那里匆匆忙忙复课,要把落了的课都补上。
一时间,我们日夜加班,疲于奔命。老师补课跃进式,简而不详,我们听课似懂非懂,囫囵吞枣。温习课文的时间不够,老师布置的作业更是做得极少。
学期结束,但毕业班不放假,留校复习高考的功课。我们文科班,需要默记的内容更多。时间紧迫,只有匆匆浏览一过。这时正是大饥之时,县里号召勒紧裤带过日子。我们学生的定量,每人每天改为十小两(一斤十六两制)。饭吃不饱,营养严重不足。每月两元一角的菜金,我们一些穷家子弟交不起,只靠家里带咸菜。还不到吃饭时间,肚子就咕咕叫。
这年高考的考场,第一次从梅州市改在县城。考试的日子到了,我们乘船到大埔县城应考。吃住在县重点的虎山中学,我们的心情并不紧张。第一次到县城,倒有一点新鲜感。它比我们高陂镇大,多了几条街,而且又是县政府所在。在考试仅有的三天里,我们还有闲心于晚饭后逛大街。后来知道,它曾经历两度解放、两度成立县政府,也是全省唯一的苏区县,这次高考和逛街,就成了值得怀念的事情。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次高考的卷子,竟是不太难。题量都不多,如数学只有五六道题。最不犯难的是作文,题为“记一段有意义的生活”。因为参加过大炼钢铁,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这一题材,写了炼铁故事和班里曾被表扬的人物,写完了时间还有富余。不太懂散文笔法,但照实写来,思路还算清晰。虽然粗糙,但自认没有远离要求。走出考场,没有兴高采烈,也没有失落感觉。
来县城之前,我们都做了鉴定。方式是自报公评,每人自报优缺点,大家补充,多说好话,没有火药味。给我补充的一条很够劲,我至今还记得,叫“热爱社会主义”。
那天回家等候发榜。正是农忙季节,插秧、种番薯,都是酷暑天的活。已经公社化了,干活无分老少,我等年轻人,更是不能吃闲饭。下水田,搅粪肥,送稻秧,脏活苦活都干。“这会是我在家乡干的最后一次农活吗?”我偶尔自问过,但没敢多想。也许因为太忙了,也没多少人过问我的高考事。村里二十多户人家,去年已有一人考上广州暨南大学,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虽是史无前例,但没有什么轰动,连小范围请客吃饭、送礼祝贺都没有。
8月中旬某日,学校捎来口信,要我去取通知。我步行两小时赶到学校,校长黄行老师微笑着,说:“你考上了,复旦!祝贺你!”话很简约,但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祝贺。接着把录取通知递给我,并说过几天去找他,他要给我15块钱路费补助。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热泪盈眶的激动,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是:我还差多少钱,才能到得上海?
我先把“我考上了”的消息告诉我的一位堂哥,他在乡里当文书,每月28元工资,平时给过我一些零用钱。他知道我需要什么,不等我开口,就说:“费用你先筹,不够我包!”我又找在镇上工作的我姐夫,他几乎倾其所有,给了我15元。父亲把家里唯一能卖的旧挂钟,拿到镇上卖了三块钱,算是他对我的唯一现金支持。堂兄真的包够了。想起他那句话,我后来不止一次流过泪,感激他的真诚帮助。
我家也一样,没有庆贺。只在我离家的那天,堂姐送来一只鸡,姐姐做了汤圆(家乡叫“惜圆”,糯米制,无馅,汤里加红糖),在镇上我姐姐家,父亲和继母都来,算是给我饯行。我带着五六十块钱,坐轮船经潮州,再乘长途汽车到广州。逗留两三天,便踏上开往上海的列车。
到开学之日方知,班里共有广东同学3人。我这才感到,我的志愿填得有点冒险,早知名额这么少,我还敢这样填吗?
作者:郑荣来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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