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1.
每年立春之后,清明之前,是换莲土的时间。
我乡习惯把荷花叫莲花,换莲土就是给家里那缸莲花换土。莲土每年都换,民间的讲究是,清明前把莲土换了,那一年的花就能长得比叶高,亭亭冉冉。否则花低于叶,想象起来确实是窝囊多了。
祖父拿着畚箕到家附近一个叫“书楼窟池”的池塘里挖塘泥。书楼窟池的名字也是文雅,其实就是一个荒废的池塘。用畚箕是为了把水漏掉,然后再装进桶里,装两三桶才够一缸莲土。
莲土不但一年一换,中间还要施肥。荷叶最初只是“荷钱”,等到有四根较为粗壮的荷叶长出水面,我爸称之为“起四柱”——那就是该施肥的时候。施肥一般用花生渣或黄豆渣,混在本来就非常膏腴的黑泥里。
这个时候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了。那个名字文雅实则荒敝的“书楼窟池”已经被填掉,建了楼房,拿畚箕挖莲土的祖父也去世了。但我们家还是每年都在天井里种一缸莲花。吾乡多数人家有种莲的爱好。因此,清明前,卖莲土的从乡下推着车子挨家挨户来叫卖。
叫卖声是:“莲土来卖!莲土来卖!”
它的主语应该是“我”,完整的表达是“我推着莲土来卖”。假如是“莲土来买”,那么主语则是“你”,完整表达是“你要买莲土的话,来买”。虽然是一字之差,却有一个以谁为主的态度问题。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买了莲土,旧的莲土被晾在天井角落里晒干,还可以供给家里其他花木。
突然有一天,在盈盈荷叶上那个高高耸立的尖顶被我们认出来了:莲花要开了!
大人们的态度都非常谨慎。仿佛一个秘密终于藏不住了,但还是竭尽全力地保护它。要求小孩不能用手指指着它,一指它就“哑”掉,不开花了。
这说法,谈不上晓之以理,只能说动之以情。肯定是害怕没轻没重的小孩随便去摸,所以把标准提得极高,连指都不能指,法乎其上得乎其中的道理。
我友小夏家中并不养莲,但她邻居闺蜜家里养着。两家离得近,站在自家就能望见邻家莲缸。每年总有几朵莲花哑掉,邻居就说,一定是被小夏指过了。原来遥指竟也不行,标准更高了。
一年中第一枝莲花浮现,一天的时间就变长了,黄昏尤其悠长,饭后还要就着天光在巷子里玩很久,仿佛这一天依依不舍。
2.
只要有湖泊池塘的地方,种莲都很常见。我可能是错觉,觉得吾乡与莲独有一种亲密。
我乡老人多信仰佛教,所以常买荷花供于佛前。夏天里,荷花荷叶,常被用来泡水消暑,荷叶味苦,就不提了。荷花泡水后的清香,幽雅并且不可把握,在我要想出形容的那一瞬间,它就消逝了。
市区老厝,不少人家会在天井养一缸莲。这可能有着风水学上的讲究,水聚财,莲养水上,天井中间一缸财。
看惯了这缸莲,就觉得这缸莲是天井的灵魂。如果没有它,即使别的花草树木再葱茏茂盛,也像外乡人一样,体现不了潮州的气质。
因为荷叶下水光潋滟,是别的植物所没有的。水仙虽然也生在水上,但水仙叶细,修长向上,水域面积要比莲花小很多,而且水仙是初春开的,花季很短。莲花是夏天的。我乡有极漫长的夏季,被莲花陪伴的日子,自然也因此漫长。
莲叶和莲花的搭配很讲究。它们并不是随随便便就长成这样的。莲叶是平铺开的,展展圆盘,莲花是升起来的,含苞时尤其有向上的意愿,这两者一横一纵,形成对比。莲叶虽然开阔,却由一枝单薄的茎撑着,挺出水面,如此一来,轻风过处总是颤颤巍巍,形成特殊的情致。
人们把莲花看得金贵,指一下都不行,但莲花其实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它可能比任何花都见过大世面。看过一则资料说荷花是最早出现在地球上的开花植物之一,在一亿年前它就从沼泽湖泊中出现了。那么,在这棵娇滴滴的荷花的基因里,还有着恐龙、冰川期劫难的记忆。
现在它成为现世静好的代表,被芸娘拿来放茶叶,被李渔当成“命之最”,还被用来讥讽装清高装纯洁的人,想到它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由得多少有点敬畏。
3.
与莲花同根生的藕粉,气质就完全不同了。
藕粉纯朴,随和,老实,柔顺,接地气,味道就是一味的甜,似乎很没个性。小孩如果身体欠佳没胃口,吾乡长辈便说:冲点藕粉吃吧。说藕粉有这样那样的退烧咯清凉咯的各种功效。也就像很多有益的养生的正确的食物一样,都不会很好吃。
有一次去医院看望病人,邻床的热心大嫂说:“她没啥胃口,给她买袋藕粉吧!”一听这话,隔了四十年的饱腹感仍然栩栩如生。但在我眼里的娘娘腔,在大嫂眼里就是宜家宜室,是草根版的燕窝,是民间基本人人能实现的滋养体贴。
但如果觉得藕粉真的那么没个性,那可能是个误会。
它的爆发力发生在它的冲泡过程。
冲泡藕粉的过程有两个神奇的瞬间。一个是从透明液体变成糊状溶液:一小撮粉末,加100℃开水顺时针搅拌,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手中的勺子沉重起来,水变成了糊。如果水是突然变成冰的,那个瞬间也是这样的惊异吧?当然,水变成冰还要更惊人一些。
另一个瞬间,是糊糊由白色变成透明。突然间,浑浊消失,晶莹出现,像突然想通了什么。那是因为水温足够高,足够熟的藕粉就是透明的。
以上这两个瞬间有时候是同时实现的。有时候,则全程只实现了第一个,因为水温不够。但没熟透的藕粉,其实也很美的。白里含灰,不透明,憨憨的,像米糊。
有一次我在微博晒了一碗这样既不成功也不成熟的藕粉,网友为它缓颊:“拿去微波炉叮一下就好了。”叮过的藕粉又透明了,近乎闪光。莫名有点感动,觉得一小撮粉末就能变得这么美,真的太有灵魂了。
有一年我去草原旅行带了藕粉做礼物,想着草原不产藕,想让朋友看看它的冲泡过程。然而,草原上的水冲出来的藕粉有股咸味,因为放了糖所以又甜又咸,朋友都表示吃不下。除了橘越淮而为枳,也说明藕粉这么温吞的食物确实不适宜游牧民族。
4.
现在,我乡在家庭里种莲花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住老厝的人本来就不多了,不住老厝的话,又哪里能有一个天井可以安放那个奢侈的莲缸呢?
莲花的种植似乎都集中在那个叫“卧石”的村子。
它与市区毗邻,在其他村子种着水稻蔬菜的田地里,这个村子里是更柔软的塘泥,种的是一畦畦的莲。夏天卖莲花,冬天挖藕磨粉,就是这个村子传统的生计。
我在卧石村住过两次,一次是11月下旬,正好是做藕粉的时节。
挖藕的丁大哥用手在深泥中徐徐探索,一副“情况虽然很复杂,但尽在我掌握中”的表情。他说:网络比中国联通还复杂。
挖藕当然是技术活,能把一个尽可能完整的藕挖出来,使它在孔洞里藏带的泥尽可能地少,不但是为了冲洗泡晒环节的省事,也是一种专业尊严。
接下来的制作,就以家中主妇,也就是丁大嫂为主导。过程非常繁琐,让我感慨。
这么辛苦繁琐制作出来的手工藕粉,价格却不贵,一斤一百元左右而已,浮动就是30元。这让人伤感的性价比,总会慢慢地耗光劳作者的耐心。
虽然辛苦,丁大嫂对这种手工藕粉怀有很大的自豪感,说以前总有归国华侨特意到卧石村里来买这种白莲藕粉,认为跟外地的藕粉很不同。现在卧石村也引进别的品种,比如红莲“太空一号”,但红莲的花不能吃,太涩;藕不能磨粉,太小,但它产莲子,种红莲是为了莲子。
为什么在那么多个村子里,莲花选中了卧石村?或者说,世间那么多的植物里,卧石村为什么选中了莲?是因为有特别肥厚的池塘吗?神奇的是,这些池塘注定只能养莲花,它们改造成鱼塘后,很多鱼包括鲩鱼都养不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让这里的生计,只能对莲花忠诚。
5.
另一次到达卧石村则是夏天,莲花正盛。我决心跟着丁大嫂去摘一次花。
这个决心下得不容易。丁大哥家里有四五亩的莲田,工作量大,所以摘莲花要凌晨两点多就起床,四点前必须到莲池里。摘两个小时,六点天已亮,立马把新鲜莲花带到市区卖。
为了摘莲花,提前一天就住到丁大哥家里。感觉才闭上眼睛,丁大嫂已经叫我起床。她让我穿上长筒橡胶雨靴,给我递上电筒,摩托车划破黑夜,向莲田开去。
层层叠叠的莲叶中有个动静,那当然就是丁大哥。他穿着水裤(连鞋带裤的橡胶衣服,这样就算陷在很深的泥里都没问题),丁大嫂的设备稍弱点,但也换了全身的雨衣长橡胶靴。我只一双短雨靴。她说:你只能将就,不要走远。话音刚落她已如履平地走了好远。
我迈出了莲池里的一小步,人生的一大步。虽然塘泥稀软,但我毕竟是个从小就见识家里每年换莲土的人,也算有童子功了。我越走越自信,不再计较设备不全。
夜色里的莲叶非常恣肆地发着清香,荷叶随处可见,它们长得纵横开阖,甚至蔓延到了田埂上。夜风清凉,四野茫茫,只有远处浮浮沉沉的丁大哥和丁大嫂,都在埋头劳作,压根没有说话。再更远处,可能有别家的莲工,也早起摘莲,但是每个人,距离都很远,远到寂寞的程度。
我走着走着,方向可能不对,有一股力量吸着我的双脚,使我的靴子被更深地吸附,仿佛能听到鞋底下的膏泥发出一股“吱”的声音,这里的塘泥仿佛比刚才那一片更深,更软,更稀,更接近于想象中“沼泽”的质感。
聪明的我意识到,如果把脚强拔出来,只会把雨靴留在泥里。于是我杵在原地,凝神寻找脚下的角度,徐徐图之。
天空从深蓝色慢慢地变成了粉红色,有一群群黑色的鸟在粉色的天空中飞过。远处有一个陶泥厂的厂房,彻夜亮着灯光,衬得田野更黑了。
置身莲田,脚缓缓下沉,从靴口灌入的塘泥滑腻温存。仿佛只有几分钟的时候,千姿百态的荷花在微微的天光中亮了起来。浩大的蜂群,忽然从四面八方,不知具体什么地方,相继赶来。
莲花瓣缓缓绽放,呼应着它们的狂热。它们舔舐着莲花吐露的甜蜜,如此忘我,如此急迫,这一片莲田中仿佛有一场人间所不知道的相思。
其实这个夜晚也没什么。只是把最普通的一个夜晚,那本该属于睡眠的时间送给了莲花,或者仅是送给淤泥。
[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陈思呈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