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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日,我在西南的壮族村寨依屯生活了两个月,租住在村民家里。接待我的是一位淳朴干练的壮族妇女,虽然我年长她几岁,但也入乡随俗地称呼她“瑶婶”。我坐在她家的庭院里剥玉米。正值雨季——这里没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塑料盆里的玉米粒儿已堆成了小山,我的手掌也起了茧子——这是村屯里妇女、老人和小孩干的活儿,像男人喝茶、抽烟、闲聊一样,算不得劳动的。近中午,太阳刚刚露了一下脸,一顿饭工夫,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下了。我挪移到屋檐下,门厅的檐较宽,能遮蔽细雨,玉米不致被淋湿——湿了也不打紧,反正是送到鸡鸭窝棚里的,窝里永远充斥着一股阴湿与潮气,院子里弥漫着粪臭味儿——农家特有的味儿就是从那儿散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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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正的农家。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扶贫计划,这个西南边陲小村落也“小康”了。家家户户盖起了楼房,用上自来水、天然气和卫生设备,还有猪圈、鸡鸭窝棚和一块不小的自留地;年轻人外出打工,老人、妇女和儿童则干些喂猪、放羊、摸鱼或剥玉米之类的活儿。
这是真正的农家。极目远眺,喀斯特地貌尽收眼底,它们并不高大雄伟,却玲珑剔透,滋润清新的空气里总缭绕着一层烟雾,像是给山脉披上了一件薄纱。如今,这片秀美的石灰岩的心脏部位已被开凿成一条既美观又便捷的边境公路,然后径直地向前、向前……直达稍远些的兰海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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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族妇女的插秧方式很独特。她们将新拔的一捆捆秧苗装在悬挂胸前的篓子里,好像乳娘怀里兜着的婴儿,故而村姑抛秧的动作最好看了。我站在依屯斜坡的香椿树下,远观着瑶婶那美丽的女儿抛秧。她将兜在怀里的秧苗轻柔地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圈,然后“唰”地抛掷出去——那动作、姿态和神情好像漫不经心似的,却自然洒脱,像是蓝天与绿毯间的舞蹈;她的脸儿被太阳烤得通红,虽然草帽上加盖了毛巾,还是热得大汗淋漓。这一切看上去多么美、多么祥和,农人又多么辛劳。农神午后的静谧时光,新种下的稻田已然披上了一层绿色,秧苗有的斜躺,有的矗立,有的则歪歪扭扭站不稳似的,终于倒了下来……没关系,有土地的滋养,阳光的抚爱,不消三个月,它们自然挺直了腰杆,开始孕育自己的后代——稻谷成熟,收割季节来到了。
我站在上风口处,沐浴着落日余晖。喀斯特山脉在暮色中呈现出青黑色的肃穆,只有竹林与灰鸥、黄鹂、山鹊被清凉的晚风吹得发出喜悦的“沙沙”、“啾啾”的鸣笛。平素不喜烟雾的我,此刻在人口稀少的乡间却感受到一种妥帖与妖娆:田地里,新割下的秸秆要焚烧,然后埋葬,转化成肥料;收工的农人在自家院子里烧烤牛巴、羊巴之类,免不了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儿。它们总是顺着气流,渐次飘向庭院里种植的番石榴、芭蕉、凤尾竹以及栎树、榉树、樟树的树梢上,弥散在清新的空气里;似云非云的水汽裹挟着炊烟,袅袅婷婷、柔柔顺顺地上升、上升……绵延到两公里之外的黑水河对岸上空,再沿着黑水河顺流直下,与较清澈的归春河汇合向东流去,流向珠江,或是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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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屯的夜色须八点之后才显现。潮热褪去,凉风习习,番石榴树下有另一番风景:圆桌、竹凳摆放齐整,茶炊里散发出乌龙茶浓郁的香味儿,几包未拆封的葵花子、香烟及自家栽种的龙眼、凤梨、葡萄、黄皮果等堆满了不大的桌子,乡邻们尽可随意拿、随意吃。天色逐渐黯淡,月亮悄悄升起了。这是夏至后第一个满月。乡邻们聚拢到被银月倾泻得清亮雪白的圆桌周围。男人们晚餐总喝些上劲的牛大力酒,此刻需要乌龙茶来醒酒。我与瑶婶等妇女坐在外围嗑着葵花子儿,姑娘们则羞答答地站在树底下逗乐子。村民们忙碌了一天,就盼着晚上这段时光——于他们而言,劳动是为了休闲,休闲则让明天更有气力干活。劳动者的快乐写在脸上,与城里人脸上的忧郁形成强烈的对比。银月升得老高,泛着清冽冷峻的光辉,泻在了远处的山脉、树林及村屯的楼房、院落上。枝桠上飘舞着飞蛾、果蝇以及金黄色的蠓虫,它们时而躲避着烟雾,时而又聚拢在被月光映照得雪白的小桌周围。昆虫喜光的本能总是压倒被摧毁的恐惧,“飞蛾扑火”定是受了光的诱惑才遭此不测。妇女们挥舞着芭蕉扇不经意地驱赶着,却总甩不掉。
依屯除了我这外乡人,那个被称作“奶奶”的年纪最长了。她的地位相当于原始部落的长老,既有威望又逍遥自在。白天她无所事事,到了夜里则像个幽灵,突然悄没声息地坐在正喝茶、抽烟的儿孙辈们身后,听着人们说笑;或者隐没于芭蕉林深处的酒窖里,舀出一坛自酿的葡萄酒,偷偷搁在黄果树根处,自有人会去倒着喝。屯里没人能说得清她究竟活多久了,就连她的儿孙辈、曾孙辈或曾曾孙辈们也说不清楚——她超越了时间,既像影子,又像幽灵,更像村里的活化石。她不太言语,偶尔发声也是当地早已废弃了的古老壮语,没人能听懂,也无须懂得。她的存在丝毫不影响他人。她喜欢饮酒,但不能就此说她是酒鬼,屯里男人个个喝酒。满月之夜,她喝醉了。疯癫的、披散着稀疏白发的奶奶,手举着酒瓶,一边发出“呜噜噜、哇啦啦”的叫声,一边咧嘴笑,动作却异常敏捷。我站在稍远些的山坡上,羡慕着奶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山黛云烟顺着气流飘向天空。天上那个大大的满月已升得老高老高,几乎顶到我头上了。
我日渐衰暮的肢体无须劳其筋骨,却依旧能欣赏自然的和谐、体察乡村的妙趣。我想唱首抒情歌——我要赞美,它究竟来自梦境中的现实抑或现实中的梦境?我并不知道苦难是由人创造出的还是原本就这样,也并非期待苦难能给予人什么力量;倘若黑暗与死亡是一对孪生兄弟,那么苦难则是它们的患难之交,我欣然接受,如此,在剩余的旅途中将不再感到寂寞。我想唱首抒情歌——我要赞美,那定是充满了感恩的。
2020.5
作者:凤 鸣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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