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龙江伊春采摘蓝莓(新华社照片)
在北大荒,有一度我对嘟柿非常感兴趣。原因在于没来北大荒之前,曾经看过林予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和林青的散文集《冰凌花》,两本书书写的都是北大荒,都写到了嘟柿。来到北大荒的第一年春节,在老乡家过年,他拿出一罐子酒让我喝,告诉我是他自己用嘟柿酿的酒。又提到了嘟柿,让我格外兴奋,一仰脖,喝尽满满一大盅。这种酒度数不高,微微发甜,带一点儿酸头儿,和葡萄酒比,是另一种说不出的味儿,觉得应该是属于北大荒的味儿。
这样两个原因,让我对嘟柿这种从未见过的野果子充满想象。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其实,家果也没有野果味道好。在北京,常见的是苹果鸭梨葡萄之类的果子;到北大荒,常见的是沙果、苹果和冻酸梨,还在荒原上,见过野草莓和野葡萄(我们称之为“黑珍珠”);只是从未见过嘟柿。在想象的作用力下,常见的水果,自然没有未曾见过的野果那样有诱惑力,便觉得嘟柿应该属于北大荒最富有代表性的果子了吧?
非常好笑,起初因为嘟柿中有个柿字,望文生义,我以为嘟柿和北京见过的柿子一样,是黄色的。老乡告诉我,嘟柿是黑紫色的,吃着并不好吃,一般都是用来酿酒;并告诉我这种野果,长在山地和老林子里。我所在的生产队在平原,是很难见到嘟柿的。这让我很有些遗憾。老乡看出我的心情,安慰我说什么时候到完达山伐木,我带你去找嘟柿,那里的嘟柿多得很。可是,一连两年都没去完达山伐木,嘟柿只在遥远的梦中,一直躺在林予的小说和林青的散文里睡大觉。
一直到1971年,我被借调到兵团师部宣传队写节目。秋天,宣传队被拉到完达山下的一个连队体验生活,嘟柿,一下子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伸手可摘。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说起嘟柿,问宣传队里的人谁见过,大家都摇头,队上吹小号的一个北京知青对我说:我见过,那玩意儿在完达山里多的是,不稀罕。
我和他不熟,我们俩前后脚进的宣传队,彼此认识不久。他比我小两岁,67届老高一,从小在少年宫学吹小号,有童子功。我知道,他就是从这个连队出来的,常到完达山伐木、打猎、采蘑菇,自然对这里很熟悉,便对他说:哪天你带我去找找嘟柿怎样?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呢。
他一扬手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宣传队有规定,不许大家私自进山,怕出危险,山上常有黑熊(当地人管熊叫做黑瞎子)出没。休息天,吃过午饭,悄悄地溜出队里,他带我进山。宣传队来到这里以后,进过几次完达山采风,都是大家一起,有人带队,说说笑笑的,没觉得什么。这一次,就我们两个人,虽说正是秋天树木色彩最五彩斑斓的时候,但越往里面走,越觉得完达山好大,林深草密,山风呼呼刮得林涛如啸,好风景让位给了担心。待会儿还能找到原路走回去吗?在北大荒的老林子里迷路,是常有的事,当地人称作“鬼打墙”,就是转晕了也走不出这一片老林子了。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要是到了晚上,还走不出来,月黑风高,再碰上黑瞎子,可就更可怕了。即使没出什么危险,让大家打着手电筒,举着马灯,进山来满世界找,这个丑也出大发了。
我忍不住,将这担心对小号手说了。他一摆手,对我说:你跟着我就踏踏实实把心放进肚子里,我在这一片老林子里走的次数多了,敢跟你吹这个牛吧——脚面水,平蹚!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的心踏实了一些,问他怎么有这么大的把握,他告诉我:你看这里的每一棵树长得都相似,其实每一棵树跟咱们人一样,长得都不一样,都有它们各自不同的记号。每条被人踩出来的小路,也有自己不同的记号。凭着这些记号,我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我称赞他:可真了不得!
他倒是很谦虚,对我说:都是跟当地老乡学来的本事。
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种本事,是人们经年累月从农事稼穑伐薪猎山中积累下的本事。小号手就是凭着这些林中的记号,带我找到嘟柿的。这些记号,在他的眼睛里司空见惯,像是熟悉的接头密语,呼应着、带着他走向这一片嘟柿地,而我却不认识其中一个记号,正如他所说的,在我的眼睛里,每一棵树长得都很相似,这里的每一条小路,尽管曲曲弯弯,也都很相似。
这是一片灌木丛,旁边是一片有些干涸的沼泽,想夏天雨季的时候会有不少积水,是林子里的小鹿、野兔饮水的好地方。湿润的泥土,让四周杂草丛生得格外茂密,椴树柞树白桦红松黄檗罗紫叶李多种树木,高大参天,遮住烈日。蓊郁的林色笼罩,有些幽暗,有从树叶间投射进来的阳光,会显得特别明亮,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照在花草上,小精灵般跳跃,金光迸射。
扒拉开密密的草叶,终于看见了我思念已久的嘟柿,一颗颗,密匝匝地,长在叶子的上面,而不像葡萄缀在叶下。叶子烘托着嘟柿个个昂头向上,很有些芙蓉出水的劲头儿。只是,嘟柿的个头儿不大,比葡萄珠儿还小,比黄豆粒大一点儿有限,它椭圆形的叶子却很大,在这样大的叶子衬托下,它显得越发地弱小。这样的不起眼,让我有些失望,觉得辜负了我多年对它倾心的想象和向往。不过,它的颜色多少给我一点儿安慰,并不像老乡说的那样,是黑紫色,而是发蓝,不少是天蓝色,很明亮,甚至有些透明,皮薄薄的,一碰就会汁水四溢。没有成熟的,还有橙黄色甚至是微微发红的,摇曳在绿色的叶间,星星般闪烁,更是格外扎眼。
小号手告诉我,这玩意儿越到秋深时候,颜色会越深,现在看颜色好看,但不好吃,经霜之后,颜色不那么明亮了,味道才酸甜可口。挂霜的嘟柿,像咱们老北京吃的红果蘸,样子和味儿都不一样呢!
我摘下几颗尝尝,果然不大好吃,有些发涩,还很酸。不过,我还是摘了好多,回去之后,学老乡也泡酒喝。不管怎么说,毕竟见到了嘟柿。北大荒的嘟柿!我想象、向往多年的嘟柿!
回去的路,显得近些,走得也快些。小号手说的没错,凭着林中的记号,那些树木,那些小路,那些花花草草,甚至那些野兽的蹄印,都仿佛是他的朋友,引领着他轻车熟路带我走下山,走出老林子。只是,我始终不知道在这样一片茂密的山林中,那些记号具体是些什么,都一一标记在哪里,仿佛那是对我屏蔽而唯独对他门户大开的秘境神域,是我不可见而唯独他可见可闻的魔咒或神谕。
流年似水,我离开北大荒已经近五十年了,一切恍然如梦,但那次进完达山去寻找嘟柿的情景,记忆犹新。如今,我知道嘟柿其实就是蓝莓。在北京,作为水果,蓝莓已不新奇,但我敢说,如果说这是嘟柿,不少人会莫名其妙。市场上,新鲜的蓝莓果,以至蓝莓酒和蓝莓酱,或蓝莓做的蛋糕,都司空见惯。只是,那些都是人工培植的蓝莓,野生的蓝莓,才叫嘟柿。正如农村山野里柴禾妞进城,才将原来的丫蛋、虎妞,改成了丽莎或安娜。
野生的嘟柿,那些在完达山老林子里自生自灭的嘟柿,那些青春时节才会想象和向往得如梦如幻的嘟柿!如果达紫香可以作为北大荒花的代表,白桦林作为北大荒树的代表,乌拉草作为北大荒草的代表,嘟柿应该是北大荒野果当之无二的代表。
去年秋天,我在天坛,坐在双环亭的走廊里,画对面山坡上的小亭子,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头儿站在我身后看。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我常到这里来画画,已经练得脸皮厚了,不怕有人看,一般人看两眼,说几句客气话就转身走了。这个老头儿有点儿怪,一直看到我画完,我都合上画本,起身准备走了,他还站在那里,盯着我看,看得我有些发毛,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或者是他要对我讲什么。
他发话了: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望着这位显得比我岁数还要大的老爷子,问道:您是......?
忘了?那年,我带你进完达山找嘟柿……
原来是小号手,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能怪我,岁月无情,让他变得比我还显得一脸沧桑,我真的认不出来了。同样小五十年没见,我的变化一样的大,他是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来的呢?
我把疑问告诉他,他呵呵笑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记人记事记路记东西能耐大。是人是事是物,都有个自己的记号,你忘了在完达山,咱们是怎么进山找到嘟柿的,又是怎么出山回来的了?
我一拍脑门,连声说:没错,记号!记号!然后,我问他:那你说我的记号是什么?
他一指我的右眼角:你忘了,你这儿有一道疤?
没错,那是到北大荒第二年春天播种的时候,播种机的划印器连接的铁链突然断裂,一下子打在我的右眼角上,缝了两针,幸好没打在眼睛上。这么个小小的记号,居然当初被他发现,能一直记到五十年后,也实在属于异禀,非一般人能有。
今年初以来,闭门宅家读书,读福柯的老书《词与物》,其中他写道:“必须要有某个标记,使我们注意这些事物;否则,秘密就会无限期地搁置。”“没有记号,就没有相似性。相似性的世界,只能是有符号的世界......相似性知识建立在对这些记号的记录和辨认上。”福柯在说完“最接近相似性的空间变得像一大本打开着的书”这样的比喻之后,引用了另一位学者克罗列斯的话:“产生于大地深处的所有花草、树木和其他东西,都是些魔术般的书籍和符号。”他还引用了克罗列斯的另外一句话:这些符号“拥有上帝的影子和形象或者它们的内在效能。这个效能是由天空作为自然嫁妆送给它们的。”魔术般的符号!自然的嫁妆!说得真是精彩,比福柯的论述还要形象生动。
读完这几段话,我立刻想起了小号手,想起五十年前他带领我进完达山寻找嘟柿的情景。我惊异于福柯和克罗列斯的话,竟然和小号手以及那天的事如此惊人地吻合,仿佛他们是特意为小号手和我所写的一样。我就是那些只看见了世界万物的相似性,却无法体认其中被搁置已久的秘密。小号手则记住了大自然中的那些记号,洞悉了产生于大地深处的所有花草、树木和其他东西中那些魔术般的符号,进而有滋有味地阅读那一大本打开着的书。
2020年5月4日于北京
作者:肖复兴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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