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民家书。林徽因用小楷写了旁注
题目不说“林徽因书法”,却道“林徽因的字”,是她从不把字当书法来书写,也从未以手泽“雅正”于人。虽然她父亲林长民的书法名噪一时,还曾一度鬻字解困;虽然林徽因的字远胜时下许多女性作家的墨宝,甚至胜过某些自诩书法家的男性。
林徽因留存的手迹为数不少,大体是手稿、信札,除幼年家书,几乎全用硬笔。显然她自小临过碑帖,那时高门闺秀不练练字的很是罕见。林徽因的字脱俗硬朗,不像她容貌的姣好、身材的纤细,恰符合她内心的刚强坚韧,仍算得上字如其人。大概临帖终究没有坚持很久,未得进入书法境界。比之同辈女作家的字,不及凌叔华,较谢冰心似也稍稍逊色。
故旧刘绪源先生在世时曾寄我落款“林徽因”的对联照片,替他收藏界友人俯询,看是否林氏真迹。什么字忘了,那字实在不敢认定出自才女笔下,只得以“不像”奉复。这些年来,林徽因持续遭人“绑架”,并非林徽因的书信,并非林徽因的言语,并非林徽因的译作,并非林徽因的字画,却不断被强按到她的名下。特别是那些字画,好事者难掩借林谋利之心。有说她的“一张诗稿卖了80万”,重利之下必有敢冒不韪的人。近期网上流传若干林徽因“墨宝”,此试举一幅扇面、两副对联说说。
扇面录元代画家吴镇的七言古体诗《李成江村秋晚》,署才女大名而可疑处颇多。它没有标明所录诗文出处,落款亦无纪年,更谈不到书明季节的题识,仅仅光秃秃姓名三个字,十分突兀,不明所以地半空落下这一百一十字楷书。这不大合乎扇面作品惯例,要么它专备外售。名章倒盖了一枚,篆体阴文,偏偏林徽因是极少用印章的。再者,林徽因临帖功夫未十分到家,加上她性情急躁,哪里能出手如此工整兼具功力的书法。尤不堪的是,所录吴镇诗歌残缺得厉害。全诗二十四句,扇面缺了中间第五、六两句:“新图一旦落人间,神宫寂寞何时还。”诗的最后六句又一刀砍尽,六句前一句“路僻村深贮烟雾”,更遗漏腰间“深贮”二字(想是屈从扇面书写格式削足适履)。这般肆意肢解古人作品,林徽因似不会如此冒失鲁莽。但纵然疑点昭然,我还不愿直判其为伪作。前述种种毕竟属常理推论,万一林徽因率性而不拘成规呢?万一难得地一丝不苟呢?她能否书写出这等水平楷书,是见仁见智,原不大好核实的事,倘若才女超常发挥了一回呢?退一步,姑且当这个林徽因是同名的另一位吧。
判断两副对联伪作就简单了。其一,条联文词是八言一对,似褚遂良体。上联“宵清籁灭黄鹤时警”,下联“山空迹孤白雁忽来”。有款识一行:“壬午仲冬十二月林徽因书于福州客中”,钤篆字阴文名章。据某大报新闻报道,此件源出某次隆重的民国文人书法展览,参展书家的名字皆如雷贯耳。有人曲解“林徽因”此联,说书于乃弟林恒牺牲之时,“内心的哀伤从联文可知”。对照林徽因经历,解释牛头不对马嘴。林徽因一生,唯一九二八年留美归国到过福州一次,适新婚回祖籍省亲,此前此后则长居外乡。纪年“壬午”系一九四二年,林徽因已避居数千里外的西南僻壤李庄,且身患重疾,直至一九四五抗战胜利,未出李庄一步。她如何能分身东南,又如何有心境书写空山里黄鹤白雁?题款“福州客中”的一个“客”字更是破绽,闽地本是林徽因原籍,何来“客”的身份。至于“仲冬”与“十二月”,只需写一个即可,现在并列,叠床架屋。两者相忤亦一目了然,按农历,仲冬不在十二月;依公历,不当再题壬午。以林徽因文化素养,必不会画蛇添足,何况“画”得这么低级。再补一句,纵观她各个时期手书,从无褚体笔意,连教她习字的书法家父亲,虽留墨不少,亦并无一幅呈褚体风貌。
所谓的林徽因书法,既然售价吓人,难怪又出现了依据这副伪作制造的赝品——伪作竟然还有赝品,且不止一件,实为奇观。其中一件特意钤上两枚名章,阳文、阴文各一方。字嫌木滞,还将伪作原件“因”字改成“音”;另一件,福州改成“播州”。播州为遵义古称,然林只客居过昆明、宜宾。作伪何等漫不经心。
另外一副署林徽因名的楷书对联,写“水清鱼读月色界香尘正观”“花静鸟谈天雄文直道当世”,联语杂糅前人之句,夹缠不通。款识云“癸未春暮……于海上”,癸未系一九四三年,与前副的不可信一样,那时林徽因仍未离开李庄,“海上”两字虚妄得很。旁的话不啰嗦了。
字画造假古已有之,从前仿冒,务求酷似,够世人费大劲去考证鉴别。而今日仿冒手法低能粗疏,却仍能招摇过市,怎不叫人感慨。元宵之夜阖家暖意融融,新春试笔而生今昔之叹,实在不合时宜,打住。
作者:陈老萌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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