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马丁运河夜景
布鲁诺走进屋子,一脸赤红的笑。
我们去圣马丁运河。他用带着法语音律声调的英语对我们说,露出一口缝隙参差、被古巴卷烟熏黄的牙。
我们点头,小心地直起身,躬躯着走出狭窄的小房间。我们的朋友住在巴黎拉丁区最中心的一栋旧公寓的顶层阁楼,紧贴索邦大学古堡式的浅栗色壁墙。小屋有一个单人厕所那么大,一张床铺几乎占了全部。倾斜的屋顶上吊着灯泡,一个美国牛仔裤品牌的购物纸袋松垮地罩着暗黄的灯光。屋里的我们安静地听音乐,目光躲闪着移向这纸袋灯罩上赤裸上身、肌肉纵横的男模特,呼吸着从纸纤维里渗漏出的性感与潦倒。
公寓外的巴黎夜空,欣然迸落自由与星光。布鲁诺大步走到路口,拦过的士,魔术师般偷来几分钟时光,坐在汽车上颠簸着穿过一座铺列大石子儿的桥,把我们送到了塞纳河的另一端。的士停在巴黎第三区的一座文献纪录馆旁:苍白古老的墙壁后方,历史露出神秘而难以预测的笑容。静谧街头,昏蓝的脚步,城市噩梦般对陌生人低语;仄仄的巷尾,回响着塞纳河空寂的叹息。我们继续往前走,跟随布鲁诺的声音,走向午夜巴黎。
布鲁诺心情很好,采拟巴黎人骄矜的姿态介绍这块区域。这是城市最早的一块商业区,比索邦大学所在的拉丁区历史还要久远许多。拉丁区的名字来源于几个世纪以前塞纳河南面这块学术区最常用的语言拉丁语,而再将历史纵横轴往过去拉伸几个世纪,整座城市便是拉丁王国傍落在历史河床上的心蚌珠光。公元前的塞广尼人(Sequani)向北方勇敢的王国求助,一起会战爱杜依人(Aedui),直到恺撒在高卢战记里用拉丁语写下他和他的勇士在塞广尼人的波流上蹴踏硝烟,渡河拼桥,驰马飞奔。那时的恺撒没能看到他骄傲的文字在几千年后成了所有初级拉丁语课的教材,而那时的塞广尼人却隐隐感觉到他们短暂的胜利,含渊人类新文明的光芒。于是,岁月给了塞广尼人的虚妄一个寓意,水畔古老浪漫的居民悄悄躲在了塞广纳(Sequana)女神的心底:她,时常在塞纳河河澳上的巨石边歇息,塞纳河美丽而忧郁的宁芙女神。
今晚,我们漫步约隐的前方,是塞广纳女神爱护的支流。
月光很清澈。我们的脚步越来越轻,好像脚下的小路渐渐与鞋底磨出了默契。我们一路沉默,以为这样能听得见几条街区以外塞纳河上水波颤抖,能听见远方爱人的梦呓。可每每风起,河水和梦境交织的旋律影映在宁静的夜空,布鲁诺就决定打破沉寂,继续他没讲完的历史。
这里原先住着一位炼金师。他指了指夜幕下显得尤为突兀的一栋石头房子。他这句介绍里简单的文字组合瞬间变成了一座城堡。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浮士德似的老学者,手扶窗栏,在楼上捕捉我们的目光。秋夜月光衬和他的白发苍苍,发亮的眼睛里有一片金黄的沙漠。我们期盼着他忽然将冰冷的石屋变得金碧辉煌,他却嘲讽地动了动嘴,谑笑着看向前面的塞纳河边的杜伊勒里宫。我们往那里看,看到十六世纪国王遗孀美第奇王后离开卢浮宫,搬进崭新的奢华;看到法国大革命后的路易十六,仓皇逃出凡尔赛宫,逃入泡沫梦境;看到拿破仑骑马凯旋,鼓声震耳,疏狂直视历史残酷讽刺的重复——直到1871年,塞纳河畔烟花般缭乱的金红——火光将整个河面照成了一面纯金的镜子,河水被自己过于绚烂的倒影迷惑而潸然。被焚烧的宫殿,不断消亡再不断生长的历史与文明。我们怔怔地看着,直到塞纳河忽然干涸,成了炼金师眼里金子做的沙漠。我们惊诧地回过头,炼金师已经不在那个窗口,而这幸运的石楼也没有被炼成光影灿漫的赤金。
很快就到了。布鲁诺提醒我们,一面加快了步伐。他脸上的赤红越来越明显,整张脸都呈幸福的玫瑰色,像是喝了红酒半醉半醒的少年。布鲁诺出生在西地中海的科西嘉岛,几个世纪以前属于意大利,也是拿破仑的故乡;眷恋故乡的英雄或许早已预见命运最后会把自己抛到另一个海洋孤岛,而为痴狂权力的独裁君主终究在自己的寐梦中长眠。“我希望在塞纳河旁,在我深爱的法兰西人民中安息。”1840年,法国人民从圣赫勒拿岛将拿破仑骨灰运回巴黎,在他成为欧洲神话以前最后一次为他而奏的鼓声中,把他的愿望与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敲填成塞纳河边一块青石。
布鲁诺身上没什么与这位英勇的独裁者相似的地方。他出生在法国当代一个贵族家庭,从小在巴黎长大,自知可以被归类于“巴黎人”(Parisienne), 却一点儿也不想被这么归类。他见过许多重要的人,去过很多国家,会说多国语言,偶尔会有点得意又不乏伤感地揶揄自己的贵族背景。十多年前,布鲁诺接触到藏传佛教和东方哲学,于是开始每天冥想。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们,今天的巴黎夜游也是他抽出时间来参加的,因为他非常忙,每天会花上八小时在他公寓旁边的树林里冥想。
我们自然非常感激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带我们夜游,于是也不再怪罪他的声音总会盖过塞广纳女神在河边浪漫的歌声。我们继续跟着他走,跟着不愿等待我们,更不愿等待巴黎人的时间踏步。我们那位房屋狭窄的朋友是个鼓手,也爱歌唱。他和着布鲁诺的讲解,哼出了陌生却令人欣喜的曲调。也许一座城市总需要一个精神性、象征性的抽象概念。这个概念没法被文字掩饰,也没法用任何靠近真实的画面代替,只能在一个个几乎不存在的尾音上方停靠歇息,被湍急的水流撞在一座座衔接着这片土地的桥洞里,连贯地吟唱起城市动人的故事。
到了。
布鲁诺还没出声,我们就听见了这个声音。好像就只有那么一瞬间,拐过最后一个弯角,走过最后一条斜巷,穿过最后一个广场,绕过最后一尊雕塑,掠过最后一对坐在咖啡馆外的恋人, 圣马丁运河流到了我们面前。
所有到过巴黎,在艺术之桥摄影筑锁,在路易菲利普桥上感慨沉思,在塞纳河边慵懒的书摊驻足过的人都知道,这从来不是一条平静的河。塞尚在塞纳河深处找到过奔腾的深蓝,莫奈用画笔拥过她歇斯底里的颤动波光。塞纳河从来都是在巴黎特有的风沫中流泫,在午后打碎阳光,在深夜唤起神秘与恐惧。塞纳河的不平静,或者是作为一条河流充满生命力的流动性决定了她在历史上承载人类文明交流的角色。公元前鼓动塞广尼人出战苏维汇(Suebi),中世纪运输粮食酒精,启蒙时代大西洋贸易三角中心——塞纳河欢迎每一个热闹的灵魂,不停不歇地随风逐流,最终注入英吉利海峡。塞纳河像是不习惯寂寞的旅人,水深之处有气球一样轻浮的心脏。她爱陪伴在她双岸的城市,却更爱前方被天蓝的幻梦染漆过的自由。
当我们在布鲁诺欣喜若狂的蹦跳姿态下看到这条比湖水池水还要平静还要不真实的塞纳河支流时,我们开始确信这天晚上是一个巴黎的梦——朋友狭窄得恐怖的小屋,布鲁诺赤红的笑赤红的冥想,千百年前拉丁王国,炼金术士白发苍苍的期盼,塞纳河干涸成金色丘壑——不,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步步靠近圣马丁运河,绸缎般轻掩在两条街道中间。我们小心地沿河走,怕失足掉进这道碧绿的孤独,坠入没有星光的穹布缝隙。我们怕掉进去后永远回不到这个美丽的巴黎之梦,怕波德莱尔的疲倦聊赖会把我们锁在永恒与地狱之间。
她是那么沉静!仿佛忘记了城市中心不愿终止的忙碌与忧郁;她是那样清澈美丽,竟不再因自己倒影出的城市和面孔惊愕,竟不再为倒映出的繁华与贫困而羞愧。我们仿佛看见塞广纳女神那深不可测的青色衣袍,看见了她头顶闪亮的冕冠;她的唇间含着一个酝酿多年的吻,本想留给海峡口为自由殉葬的爱人。
可是,你们也是我深爱的人!她忽然哽咽着唱出了一句古老的歌谣。在发声的一秒,她把吻给了桥上所有需要希望的人,所有在炼金术中干渴绝望的你们。巴黎,她把仿佛在冥想之中归真的自己留给了你;从此以后,你将不再惧怕嘈杂浮夸,而我也将热爱我倒影中的最美的你。
我们有共同的使命,我们都需要在这个梦境一样无意义的不真实的世界里寻找我们的意义。布鲁诺低沉的声音像一条抽象的不存在的丝线,水光粼动,将其牵引在我们的耳边。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一起走上了一座桥——这像一座隐形的桥,横架在圣马丁运河上。这时的景象类似阿姆斯特丹或者威尼斯中心交错的小运河,梦幻般地映出路边街角的灯光。可此时圣马丁运河上的巴黎梦比阿姆斯特丹过于杂乱无章的梦还有威尼斯过于斑斓华丽的梦更真实:我们看她在红绿灯口曲折绵延,看她轻静地汇入远处波动流彩的塞纳河,最后,流入每一个巴黎人真实的梦。
布鲁诺闭上眼睛,他说他想冥想五分钟,消失五分钟。我们问他要怎么做。他说你们可以看着对面一栋楼上一点灯光,看一会儿,闭上双眼,眉心中间会有一个橙黄色的光点,然后你试图留住那个光点,你就会进入冥想沉寂。
我们和布鲁诺一起看远处楼房上的灯光,几十秒后闭上眼,好像真的在黑暗深处可以看到之前那个光点。可过了几秒,光点消失了,冥想也到此为止。我们转头看向布鲁诺,他双眼紧闭,在水光中,慢慢消失。
“天空正在倾泻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我们的脑中出现了波德莱尔十九世纪末的巴黎梦。整座城市竟忽然像布鲁诺一样,渐渐凝固在圣马丁运河一座桥上的片刻。河倾月落,布鲁诺完全消失了。这座梦一般真实存在的城市也一点一点消失在迷人的塞纳河上游,一抹赤红的笑。
作者:顾文艳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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