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疗队已于2月18日驰援武汉,这是2月17日深夜,院方在紧急调配物资,为医疗队队员们做好充足的准备。文汇报记者 袁婧、李晨琰 摄影报道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揿下了正常生活的暂停键,而长期宅家的压抑和无聊,也给回视和再审往日生活的意外与遭遇,提供了情景的比照和情感的空间。其实对吃五谷杂粮长大、伴油盐酱醋滋润的常人来说,个体的突然被揿暂停键或按缓进键并非少数,如生病,如危难,如挫折,如失败,如人祸天灾等等。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还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我突患视网膜剥离眼疾赴上海求医。那时的医疗水平,即使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和汾阳路五官科医院眼科这些治疗视网膜剥离水平顶尖的医院,手术治愈的成功率也只有70%左右。
真正的被揿暂停键,应该是手术后被推进病房的那一刻开始的。而此前的打听医院、求诊检查、等待入院、托寻专家包括投靠上海的远房亲戚以求一耽搁之地等,对第一次从浙东乡下到上海的我来说,真是一场焦灼、无助、绝望交织,悲凉、挣扎以至愤懑翻腾的人生大考。
好在年近六旬的父母及时从乡下赶了来,好在经一位远房婆婆涎了老脸的再三恳求,终于让我在还可以手术的时间内住进了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眼科病房,更好在我有幸遇上了当时一院眼科的著名专家吴乃川教授。现在想来,如果没有这些“好在”的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也许此后我的人生将永远被揿下了暂停键,不,除了暂停键外,同时被揿下的更有光明的终止键。
当时医治方法,为防止视网膜再次剥离,网剥复位手术后需卧床几天,而像我这种手术动作和难度最大的硅橡胶环扎术的患者,手术后更需卧床静止一周。这个卧床静止并非一般想象的躺在床上即可,而是一动不动地平卧,特别是头部不能有丝毫的摆侧、挪移,哪怕喂饭、洗脸、睡着了都得如此。如果日常生活规律和惯常身体活动的突然停摆,算是揿下暂停键的话,那么在我看来,这个暂停键读音的重心该在“暂”字上,至少一定的、暂时的生活空间和活动范围还是有的(如新冠肺炎疫情的宅在家中)。而那绝对意义上的卧床静止,这暂停键读音的重心无疑得落在“停”字上了。令人感慨和难忘的是,也在这“停”中,我开始慢慢走近上海,了解上海;换句话说,上海开始从点点滴滴的随风潜入和事事处处的润物无声中,向我走来。
大清早,护士小姑娘一声软糯糯的上海白“昨日夜里侬睏得好伐”如一块湿漉漉的热毛巾,抚熨失眠半夜的焦躁和烦闷;
查房时,吴教授轻轻拍拍肩:“手术效果蛮好,你放心。”似一只结棍的救生圈,挽托起濒溺于恐慌中的精神和信心;
正中午,分餐阿姨扯着大嗓门:“人是铁饭是钢,多吃点,马上就恢复了。”像一声夏天的响雷,震醒昏睡在忧戚里的意志和坚定;
夜阑人静,从黄浦江上传来声声汽笛的鸣叫,亦如嘹亮的号角,激荡着我二十三四岁的生命对未来的不灭企求和不甘沉沦病疴的茸茸青春。
而在被揿下暂停键的那些日子里,一老一青两位上海病友,给我以至给整个病房病友带来的温暖和鼓舞,更似一袭“梅柳渡江春”的信风,让我第一次真切感受普通上海人面对病痛春风化雨的人生情怀和乐观向上的生命底色。
老的是上海钢铁厂一位五十多岁姓周的师傅。周师傅热心、豪爽,说话也大嗓门,典型的上海工人阶级性格。他是工作时铁屑迸入眼睛入院,属于眼疾中的外伤,也是病房中为数不多手术不久就可下床走动的病友。这也为周师傅的热心和乐于助人,提供了支撑。凡有新病友入住,周师傅都会在第一时间走到床边,详细告知你住院应注意些什么、手术后哪些又该特别当心。也有一些外地的病友既不会讲普通话,也听不懂上海白,于是查房之际及时做好翻译成为周师傅的第二职业。毎天早上打开水,周师傅手里总会拎三四个热水瓶,不用问,除了自己那一个,其余的都是周师傅为那些尚需静躺在床上的病友打的。周师傅出院的时候,给我们每个人留了他家的地址和传呼电话,“大家在上海有什么不方便,记得来找我啊。” 周师傅人走了,声音还在病房中回响着。
青的刚三十出头,我们叫他小白,是上海一家里弄加工厂的出纳。小白整天乐呵呵的,从不避讳自己的眼疾,从他的嘴里我们才知道,他的眼疾是病友中最重的之一。因视网膜巨大裂孔,小白已“三进宫”往复动了三次手术。事实上小白自己也清楚,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已等于失明,再动第四次、第五次没有实质性意义,但父母不死心,于是我们有幸与小白成为病友。小白平日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唱京剧。据说作为票友,小白还在上海广播电台录音播出过。查完房或午睡醒转,小白瓮声闷气、韵浓音厚的裘派唱腔,让不大懂京剧的病友也知晓了唱京剧的还有一个裘盛戎。有一次又唱好京剧后我悄悄问小白:“你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不担心吗?”小白答:“担心也是如此,开心也是如此,何苦呢?再说一目了然,我不是还有一只嘛。”久病成良医,至少小白将自己心理的伤痛是治好了。
疾病、挫折、人祸天灾等对个体生活的突然被揿暂停键,既是一种防无可防的生命无奈,也是不少人多会遭遇的挑战和大考。当下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对我们而言,是史无前例的群体生活被揿暂停键,我的眼疾自不能相提并论或简单类比。但在被揿暂停键中,如何理性梳理、考量彼时的体验感受、情绪心路,怎样积极审视、拣拾当中的光明分子和正向基因,无论对个体抑或群体,怕多少都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顺便提一下,那年我一到上海便耽搁在海宁路四川北路口一远房婆婆的亭子间里。而我终于住进并成功手术的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当时位于武进路旁。从海宁路到武进路,虽不是很长,当年为能入院,我近六十岁的母亲背着哮喘严重发作的八十多岁的远房婆婆,向她认识的一位一院员工求助时,走的正是这条路径。这一路径,无疑也是我从无助、绝望走向信心、希望的路。我想以此做本文的题目,至少对我自己,印象会深刻一些。
作者:陈荣力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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